傅斯乾从前就说过,自己不喜欢和云不问打交道,那种心眼比蜂窝煤还多的人,最讨人厌了。
披着狐裘的男人咳嗽不停,咳得眼角泛红,像是下一秒就能把肺咳出来:“昭元仙尊,咳咳,仙尊我等你很久了,咳咳……”
风听寒早些时候听过云不问的名号,但一直没打过照面,万琅阁阁主,一身病骨,多智近妖,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渐渐将这人与想象中归到一处。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傅斯乾面色冷淡,哂道:“云阁主别激动,嗑出个好歹就得不偿失了。”
这世上总会发生一种很奇怪的事,你不提还好,一提就会应验。
他话音刚落,云不问又是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直咳得傅斯乾维持不住平静,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做乌鸦嘴……不是,预言家的潜质。
傅斯乾闭上嘴,准备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生怕一不小心又毒奶到云不问。
他这方法挺有效,云不问没一会儿就不咳了,指了指风听寒,虚弱道:“想必这位就是仙尊的徒弟,风听寒风公子了,果真风神俊秀,举世无双!”
风听寒垂着眼皮,一板一眼回道:“云阁主谬赞,风某愧不敢当,阁主才是人中龙凤,威名远扬。”
云不问摆摆手:“风公子谦虚了,云某一个土埋半截的人,当不起龙也做不了凤。”
风听寒摇摇头:“云阁主才是谦虚。”
银宿看着他们来回寒暄,轻轻扯了扯曲归竹的袖子:“人类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曲归竹眼皮都没抬:“哪样?”
小青龙唧唧歪歪半天都没想好怎么描述,祖辈留下的记载中,主人性子冷淡,对外人一句话都欠奉,如今竟然能睁眼说瞎话,还有那咳个不停的男子,明明没有主人生得好看。
不过那男子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确实当不了龙做不了凤。
小青龙稀里糊涂地想,暗暗腹诽不已。
万琅阁中出来一女子,扶住云不问,向傅斯乾等人微微颔首,恭敬道:“遵阁主令,吾等已备下酒宴,还请仙尊与诸位赏脸。”
云不问柔柔笑道:“仙尊,请吧。”
本想着旁敲侧击查完事就走,没想到云不问竟备了宴,傅斯乾深觉这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一遭恐怕是鸿门宴,他与风听寒对视一眼,后者抿了抿唇:“师尊,请吧。”
请吧请吧,得,这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进了。
端的是风流贵气,傅斯乾从容迈步,率先跟上云不问,另外三人紧随其后。
万琅阁中富丽堂皇,云不问在修真界口碑极好,有传言称,能得云阁主相邀,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这是曾经晏君行当笑话讲给他听的,傅斯乾落了座,心道自己在万琅阁吃两顿饭了,这岂不是得浪费六辈子的福气?
阁中设了两张桌子,傅斯乾与风听寒坐一张,曲归竹与银宿坐一张,相对入席。
傅斯乾打眼一扫,好家伙,山珍海味样样俱全,没点工夫准备不了这样齐全,看来云不问早就料到他们会过来了,可他与云不问并没有交情,缘何这人能算得如此准?
他心里记挂着怎么和云不问周旋,没胃口享用美食,只拿了杯茶水,隔三差五地抿一口。
风听寒心中惊诧,一面感慨于云不问提前筹谋的机敏,一面又有些疑惑,云不问手中是否真的有云天雪月?
整个宴席上,吃得最欢的只有银宿了。
曲归竹觉得这画面实在过于没眼看,睁眼装瞎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你不是血脉高贵吗?怎么吃起东西来一点也不文雅?”
小青龙眨巴着眼,曲归竹突然有种诡异的想法,这家伙难不成认为自己做这样的动作十分可爱讨喜?
“文雅?”银宿咽下口中的鸡腿,真诚发问,“那东西能当饭吃吗?”
他在百景图中只能吃墨饮灰,饿了几百年,哪还顾得上文不文雅,没化成原形吞了这座城已经是看了主人的面子。
曲归竹被他这话噎住了,恍惚间竟觉得真他娘的有道理,忍不住情真意切地点头附和,只是这头还没点完就反应过来了,去他娘的有道理!
曲医修生平两个爱好,一是爱好美人,结果遇上魔尊大人那要命的祖宗,面对魔尊与仙尊俱不敢出言调戏,深度颜控硬生生给掰过来了。只剩下“记仇”这么一个爱好,说起来也是巧了,又被魔尊横插一杠,她记仇的主要对象——栖梧山庄里的老庄主,前不久也被魔尊大人解决了。
曲医修深觉时也命也,魔尊大人大抵克她。
但她还指着魔尊救命,自然一点意见也不敢有,所幸上天待她不薄,又给她送来了一个新的记仇对象。
曲归竹抑制不住向小青龙伸出魔爪的念头,恶意满满地问:“你不文雅一些,不怕给你主人丢脸吗?”
杀龙不见血,当尊她曲归竹为鼻祖!
银宿满眼惊恐,口中的鸡腿不香了,他眨巴眨巴眼,理不直气不壮地问:“会吗?”
曲医修丝毫没有欺骗无知幼龙的羞愧,情真意切地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你主人动过筷子吗?”
风听寒惦记着帮宋如欢打探云天雪月的消息,只礼节性地端了杯子,好巧不巧,银宿望过来的时候,他举得累了,连杯子都放下了,被傅斯乾拉着手腕咬耳朵。
曲归竹啧啧出声,语气略带嘲讽:“你这样配得上做风公子的属下吗?”
不就是文雅吗!他行!
银宿放下吃食,正襟危坐,努力把肩背挺得直直的,哼哼唧唧地瞥了曲归竹一眼:“怎么样,现在配得上主人了吧?”
嘻,这龙是真蠢!
曲归竹强忍着笑意点点头:“配得上配得上了。”
那厢傅斯乾正拉着风听寒的手腕,像得了个新奇玩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
云不问方才离了席,这厢老流氓又上来劲儿了,嘴上忍不住跑火车:“凡人们总爱取个独一无二的亲昵称呼,什么卿卿儿,心肝儿,宝贝儿……别人有的我家大宝贝小公子也不能少,跟我说说,你喜欢我怎样叫你?”
这实在是个不怎么要脸的话题,十分符合眼前这人的气质。
风听寒被“大宝贝”和“小公子”砸得愣在当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只喊出一句“师尊”来。
傅斯乾偏生不想放过他,俯着身子逼近,带着凉意的手磨着人家腕子,沾了不少鲜活的热乎气,还在得寸进尺:“师尊在呢,若是算起来,世间唯有你能唤我‘师尊’,也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吗?
这话这词太烫,风听寒忍不住移开视线,好像看不见就能不受这人的影响一般。
这委实有些自欺欺人,不过傅斯乾亦爱他这自欺欺人的模样,禁不住哑声轻笑:“宝贝儿,你得看着我,你躲着我,我就忍不住想些别的事,还会忍不住想……吃了你。”
玉箸掉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惊扰了席间弥漫的酒香,也叫醒了酣然入梦的人。
风听寒凛然一惊,不醉不复醒,他没醉,只是沉在某人不醒的梦里,心甘情愿陪他一起装醉。
“师尊,师尊。”
他没饮酒,却带着醉人的气息,和着矛盾繁复的情绪,将某人口中独一无二的称谓吐出,咽下又吐出。
傅斯乾心尖颤得一塌糊涂,他心心念念之人,总能用最出乎意料的反应,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澜丛生,一如过往与当下。
他们彼此分享汹涌的感情,面上风平浪静,缠着的手从腕上滑入指尖,紧扣,直至严丝合缝。
傅斯乾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昭元仙尊与风公子……”
在云不问惊疑的目光中,傅斯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他微低着头,吻上与自己十指交扣的另一只手。
饶是以冷静自持著称的云不问,也花了半分钟才消化这件事,呐呐道:“原来如此,二位淋漓真性情,云某佩服。”
美人的刀,即使杀人见血,也是温柔刀。
风听寒不介意用这把温柔刀送云不问一程:“真性情也不敌云阁主奉上的酒水。”
青光劈下,将挡在面前的人扫开,鞭尾带起一阵戾风,为云不问病态一般白的脸侧添了抹血色。
周遭侍奉的女子抽出袖中软刃,将风听寒围在中央,霜白剑光如乱风骤雨,齐齐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