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偏院是江武一的天地,他喜好酿酒,偏院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有不少新奇难得的品种。
风听寒打眼一扫,心中微讶,都说江武一在江家不受宠,现在看来那怕只是外人的看法,看看这里虽然是偏院,但灵气却比其他地方浓郁数倍。
若说江文一完全不清楚偏院的情况,那怕是说不过去,一家之主掌管族中事务,怎会不知道宅院里的情况,更何况还是一墙之隔,朝夕相处的亲弟弟的住所。
偏院里侍奉的人少,为防意外,风听寒特意隐了身形,谁知一路走来就没见到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静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明显,沿着栅栏过去,是一片开阔的灵圃,也就是他说的灵力最浓郁的地方。
灵圃旁边只有两间小木屋,与乡间田园里的房屋无二,风听寒恍惚间竟有种感觉,他是在田野里漫步,而不是在淮阴名门大族的祖传府邸中。
木屋中传来轻微的响动,风听寒连忙甩开思绪,朝着那处走去。
还是个熟面孔。
江清婉挽着袖子从屋内出来,她头上的伤已经处理了,撒了不知什么药粉,和着血显出一种狰狞的青紫色,隔远了看起来就像一块胎记,十分可怖。
她抱着木桶出来,慢吞吞地往灵圃方向去,因为木桶太重,她走两步就得停下歇一会儿,短短十几米距离,她硬是走了足足一刻钟。
风听寒视线落在她手腕上,因着擦汗的关系,她把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反光,但也更显得上面的青紫色伤痕扎眼。
那像是用棍棒打出来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有的颜色深有的颜色浅,风听寒十分熟悉这种伤痕,知道这是经年累月受到虐打造成的。
他想起之前听到的话:
“二爷非打即骂。”
“活得还不如畜生。”
……
江二将她捡了回来,她在这江家无依无靠,纵是受了委屈也没地方诉苦,如此看来,这江清婉过得真的是十分凄惨了。
风听寒想起之前江清如替她出头的事,微微一哂,若真想摆脱现在的生活,只是靠别人的帮助怎么够?
江清婉坐在灵圃旁边歇了一会儿,然后才站起身,拿着水瓢给灵圃中的花草浇水,全程面无表情,宛如没有灵魂的傀儡。
这与他们在街上见过的江清婉不同,能大着胆子往他身上撞的人,红着脸期期艾艾,在私下里竟是个冷漠深沉的性子,风听寒只觉自己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忍不住又观察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就看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了,也许是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他格外理解江清婉的心情,同样的,对于江清婉现在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也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风听寒歪头笑了下,心里突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软弱?会不会是所有人都错了。
许是那炉鼎体质引起了他心底微薄的同情,风听寒从暮想中取出一张面具,往脸上一戴,然后又将身上的衣裳换成宋如欢那种的宽大黑色斗篷。
这一身明显的装扮,任谁看了,都会认出他是魔界中人。
“你是炉鼎体质?”
突兀的声音在灵圃中响起,江清婉浇水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她突然扔下水瓢,像是被吓到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人。
风听寒弯下腰,被面具遮住的脸隐在宽大的斗篷下,小巧的银色面具露出小半张脸,一双眼又黑又沉,紧紧盯着江清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你是炉鼎体质?”
江清婉双手抱着头,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若不是之前观察了一阵,风听寒真的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一脸冷漠的人联想到一块,不过他心里挺高兴,江清婉表现得差异越大,那他的猜测就越准确。
当然,他不介意陪江清婉演一场戏。
只要最后江清婉不要让他失望。
风听寒一把抓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来:“还是个干净的炉鼎,被养在江家多久了,嗯?”
江清婉被扯得头皮疼痛,哆嗦着嘴唇回答:“十七年了。”
风听寒勾起唇:“十七年,你可知道,炉鼎十八岁的时候享用最好?”
没忽略江清婉眼底划过的暗色,风听寒笑意愈深:“采阴补阳,能使修者修为大幅度提升,天赋高的炉鼎,还能帮人突破境界。”
随着风听寒话音落下,江清婉脸上的惧怕慢慢消失了,与刚才的怯懦天差地别,她丝毫不畏惧地看向风听寒:“阁下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风听寒松开手,嗤道:“怎么不装了?”
江清婉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扯出一丝笑:“总逃不过阁下的眼,阁下既然告诉我这些,想必已经了解我现在的处境,这是试探?还是邀请?”
看来还有意外收获。
风听寒掀起眼皮:“邀请?”
“先前我有意放出一些消息,总想着引些好奇的人过来。”她说到这里停了下,笑得意味深长,“阁下是第一个找过来的,能瞒着江家人过来,并且不怕得罪江武一把关于炉鼎的事告诉我,除了邀请,我想不出阁下还会有其他什么目的。”
之前的消息果然是江清婉故意放出去的,纵使烟华楼本事通天,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查到十多年前的旧事,还有那炉鼎之事,江武一藏着掖着,江文一都不清楚,哪里会叫燕方时无意中查到?
他之前还觉得奇怪,现下看来,这一切倒是都在江清婉的意料之中。
倘若是这样,那他也是被算计的。
思及此,风听寒脸色一沉:“你说这些,就不怕我告诉别人?”
“你不会。”江清婉笃定道,“看阁下的装扮,可是魔界的人?是否为了醉花阴而来?能对醉花阴有兴趣的,应该是‘已故’魔尊大人的人吧?”
她刻意将“已故”二字咬得极深。
风听寒目光一凛,一把掐住江清婉的脖子:“你都知道什么?”
“咳咳,醉花阴是为了诛杀魔尊特意研制的,阁下今日能找来,就代表魔尊没死,并且查到了江家。”江清婉喘不上气,说的话断断续续,“阁下松手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醉花阴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我能帮你们找出三十一门的叛徒。”
风听寒松开手,眼神阴鹜:“你想要什么?”
江清婉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听见这话眼睛一亮,咬着牙道:“我要江家灭门!”
他从来都不介意与心思深沉的人为伍,风听寒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清婉:“你是江文一的女儿,江清如同胞的亲姐姐,江家真正的大小姐,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让江家灭门?”
“从他抛弃我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是江家的人了。”
江清婉脸上显出极致的恨意,那种疯狂到想毁灭一切的眼神,令风听寒久违的想起从前的自己,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个模样,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踏过尸山血海,然后将欺他侮他之人一一踩在脚下。
江清婉收敛情绪,平静道:“现在阁下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合作?”
风听寒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合作?”
江清婉道:“我帮阁下找到三十一门的叛徒,阁下帮我报复江家。”
平心而论,江清婉提出的交易十分有诱惑力,但凡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任何人,她都会得偿所愿。
但她遇到的不是其他人,就是那位“已故”的魔尊大人。
风听寒不以为意:“三十一门的叛徒我自己也能找,大不了就把人杀光,你觉得很有价值的合作,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寥寥几句话,江清婉脸色突变:“你,你是——”
“嘘。”风听寒冲她摇摇头,“有些事只能藏在心里,说出来是会要命的。”
江清婉脸刷的一下白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魔尊封止渊会亲自来江家,那她计划好的一切,岂不是……不可以,不可以!
风听寒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怎么,该不会在想着怎么弄死我吧?”
江清婉惊诧抬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确实有想过。
风听寒这回是真的笑了:“收收你那些心思吧,往江武一身上用得了,我会帮你,不因为别的,权当是同情你吧,啧,同情。”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用上“同情”这个词。
江清婉呐呐道:“您……”
“我见过很多炉鼎,只有你让我很满意,这种疯狂的恨意和不惜毁灭一切的心情,让我忍不住想帮帮你。”风听寒随手撸了把旁边的花草,满不在意地揉把了两下,“时辰差不多了,魔界的人突然造访,毁了整座灵圃,放言要将江二挫骨扬灰,听明白了吗?”
江清婉看着他挥手一道灵力,灵圃中的奇花异草尽数化为粉末,怔愣半天说不出话,直到眼前的人离开才反应过来。
“同情”这个词太伤人,常常伴随着暗自庆幸与高人一等的优越,她从小到大见惯了无数人同情她的嘴脸,在那虚假皮囊之下,隐藏着幸灾乐祸的看热闹想法,以至于她看到听到就忍不住想吐。
偶尔也能碰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但那人待她越好,越让她觉得难以忍受,明明她也应该拥有那样的生活,但——
江清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恨意,拍拍身上的土,面不改色地从袖间摸出一把刀,往自己胸口上捅了一刀,然后躺在灵圃里,看着天上漂浮的云朵。
在偏院耽误了太长时间,风听寒回去时他们已经吃完饭了,江家三个人难掩脸上的激动之色,旁边傅斯乾看着他笑得温和:“回来了,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风听寒睁着眼说瞎话:“银宿又疯了,一直在闹,我走到半路又被曲庄主叫回去帮忙来着。”
江清如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想起了之前银宿“发疯”的样子,不由对风听寒投以同情的目光。
江文一连忙问道:“那现在可处理好了?还需不需要人,让清如去帮忙也行。”
风听寒摆摆手:“劳江家主操心,现在已经处理好了,就是可能要在府上叨扰一日。”
江文一巴不得他们多留几日,顿时喜笑颜开:“多住几日也无妨,正好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带你们在淮阴多逛逛,领略一下此地的风光。”
风听寒笑着应下,状似无意地说:“到时候可以让江小姐一起。”
“江小姐?”
风听寒点点头:“江清婉。”
他此言一出,四人俱看了过来,傅斯乾神色不明,极轻地嗤了声。
江武一拧紧了眉:“风公子怎么会知道清婉?”
许是风听寒此举合了他的意,江清如这回倒帮着解释起来:“先前在街上遇到了,若不是清婉姐姐,我也不会有机会请仙尊等人来府上。”
江文一颔首,对江武一道:“那怀宇你回去后和江清婉说一下,让她与清如一块陪着仙尊们逛逛。”
怀宇,江家二爷江武一的表字。
说起这表字还有一段渊源,这是江家一族的传统,挑选新一辈中天赋最高的子弟,由族中长老或者家主找敬重的前辈赠一个表字,算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江家江文一那一辈,拿下表字的是江二,百年来,拿下表字的人后来都成了家主,唯独这一辈发生了改变,江武一修为境界无法突破,被江文一后来赶超。
族中有人提出,要将江武一用了许久的表字收回,说起来也是一段稀里糊涂的账,所幸江文一不在乎这个,成为家主后也没提过此事,只是唤习惯了,仍那样称呼江武一。
傅斯乾想起这么一段事,纯粹是因为,他来江家赴宴那次,正好就是江文一接下家主的宴席,席上这事闹得还挺大,但被江文一压下去了。
思及此,他又朝江武一看了眼,那人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也不知道介不介意这个表字。
傅斯乾心想,十有八九是介意的。
没过多久江武一就提出离开,说是急着回去照料自己那一窝窝宝贝,或许是因为修炼方法的缘故,他临走前还热情地邀请傅斯乾有空过去偏院喝酒。
傅斯乾点头应下,待江武一离开,突然问道:“清如可起了表字?”
江清如脸一红,掩不住欣喜:“还没有。”
父母总盼着子女成龙成风,江文一脸上满是笑意,谦虚道:“这一辈族中出色的子弟很多,还未商谈出人选。”
傅斯乾也清楚他的心理,陪着夸道:“清如在新一辈中算是最出色的一个了吧,我瞧着也不远了,可以着手准备了。”
三两句话说得江文一开怀不已,又谦虚了几句,忽而问道:“承仙尊吉言,可否请仙尊为吾儿赐个表字,他打小就敬仰您,若是日后无法成为族中最优秀的,做父亲的也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祝福。”
傅斯乾本是寒暄,没料到江文一会突然提出这个,他自问水平不足,起不了像“酌之”那般的表字,开口便想拒绝:“我恐怕不是合适的人选,江家主——”
江清如蹭的一下站起来,急忙道:“仙尊最合适!没有比仙尊更合适的了!”
江文一也附和道:“仙尊您也听到了,这世间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就连风听寒都极为认真地点点头:“江小少爷一直想拜您为师,可惜无法如愿,若师尊起个表字,也当是全了江小少爷的心愿。”
傅斯乾无法,只得应下,给江清如想个表字,这他以前从没想过,如今思索起来,一时之间只觉得找不到合适的。
在推翻了好几个构思后,他突然想起之前在比试大会幻境中听到的话,那时燕祯戏称江清如为江家的小凤凰,姜九澜说江清如是庸才格局,又说“若得烈火焚之,或能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傅斯乾眼睛一亮:“不若就叫‘灼之’,焚凰之火,灼而成之?”
“灼之灼之,灼而成之。”江文一拊掌大笑,“好字,承仙尊之意,原吾儿似涅槃之凤,灼而成之!”
江清如也十分高兴,眼角眉梢都透着张扬的恣意,仿佛真是个明媚如骄阳的小凤凰。
风听寒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讽意,同窝的凤凰,一只明媚无忧,从生下来就没吃什么苦,一只却堕入沉渊,活得不如畜生。
这江家的老梧桐,是从根上坏的。
怕是养不出真正的凤凰。
席间喝了不少酒,江文一也没拉着他们多聊,安排人去收拾客房:“仙尊与风小公子好好休息,客房已经吩咐人去收拾了,都安排在之前银宿公子那间旁边,那边环境清幽些,仙尊若是得闲,还可以去怀宇那边逛逛。”
傅斯乾撑着额角,突然问道:“收拾了两间?”
江文一愣愣地点点头。
傅斯乾啧了声,懒洋洋地笑:“不用两间,一间就够了。”
江文一,江清如:“?”
傅斯乾揉了揉后颈,坐得太久脖子酸了,他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听寒和我住一间。”
风听寒心尖一颤:“师尊!”
在江家父子惊诧的目光注视中,傅斯乾大大方方地说:“我近来总觉困乏,听寒就近方便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