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萨满别过头去,以手指天悬挂着一枚极大的玉牌,“国师大人,本座好的很,本座的命牌尚在大光明神的庇佑下长明。”他蓦地回首,轻轻冷笑:“倒是您,这么多年连一副真正的身躯骨架都未曾修成,依旧不过只是个没有躯壳的魂魄罢了。”
国师并未被他的嘲讽惹怒,面色依旧淡淡道:“论气人的功夫,巫朔还需跟吾徒再学学。”
话音未落,墨色的身影如焰火一般猛然炸裂开来,丝丝黑气顺着法阵四下弥散,大萨满手中的神杖亮起微微白光,却并未有何动作,只略往后退了一步,似有些无力般低下头喃喃道:“元昊,你这是何必……”
良久,阴气在空中再度汇聚凝结出国师的身形,只是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他猛地上前揪住大萨满的神袍,扯着他的衣襟逼问道:“巫朔,你们北荒自建轮回道有多久了?你看着吾!”
“是谁给你们的自信,让你们以为能在北荒再建一个酆都!”
“你回答吾!巫朔!”
……
巫朔伸手,轻轻拨开他被他紧紧扯住的衣袍,又仔细地捋顺褶皱,面上依旧是那副恍若神明般高贵的仪态,声音怅然。
“当年灭世大战元昊你尚未出生,可本座是亲眼看着百万荒人皆血洒北疆,你以为荒人的血流完了战火烧过了,便可天下太平万事平安吗?滔天的怨魂和阴气充斥着北疆,鬼哭狼嚎昼夜不息。
酆都降世的时候,本座的父亲曾三拜九叩踏过六天清河去求你们鬼帝,求他们收了这北境的怨魂送其往生,你猜鬼帝有没有理他?”
他笑得从容优雅,“当然没有。彼时的鬼帝正忙着镇压山海封印,分身乏术,他又何必为了一群从不敬畏神鬼的荒人,而冒此奇险踏过这万里荒漠?父亲回来后,只得去求大光明神降世,镇压邪祟阴气,为我尚存的荒人求一条生路。”
国师冷哼一声:“少拿你大光明神的那套来唬吾。”指着脚下的法阵,“四象皆阴为水系,你这阵法当真是供奉火鸟赤乌的?想淹死大光明神?”
巫朔轻轻摇头:“赤乌确实并非大光明神,不过只是为了让百姓信服燃灯不熄驱逐阴气的幌子罢了。真正拯救北荒的神明,你应当知晓罢,是北冥的那位。”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因其久居北荒未在山海,是尚存不多未被封印的灵兽之一。
“你是说鲲鹏?水系灵兽本就属阴,如何能驱散阴气?”
“鲲鹏大人不计山海和荒人的龃龉,以通天之能打开北冥通往东荒大泽的海眼,东荒大泽万里汪洋生灵罕至,而鲲鹏大人则以身镇海眼,防止阴气倒灌。我等为感念鲲鹏大人恩德,便将灵魂投入命牌之中,身死道消后便会将吾等送入这北冥献祭给鲲鹏大人。”
“献祭魂灵,人间轮回,此为千古禁忌,当遭天谴。”
巫朔神情淡漠:“酆都做得,我荒人为何做不得?若非如此,北荒的天早就黑了。天地不仁,何时眷顾过北荒?”
国师微微摇头:“若让你外面的万千子民知晓,他们的大萨满竟是这世间最不敬畏天道神明之人,你说,他们还会不会信你?”
巫朔握紧神杖,紧紧抿住双唇,一言不发。
漆黑的身影在这命牌阵中幽幽盘旋,似有些无意地捏碎其中一个,一道淡淡的气息便似受了指引从碎裂的命牌中流出,顺着这巨大的阵法缓缓游走,最终消逝不见。
巫朔出声阻拦道:“元昊,别再试了。那不只是一个牌子,还是我荒人百姓的命。你方才不是已经亲身入阵,见这阵法的走向了吗?你当知道,本座没有骗你,这便是献祭灵魂的阵法。”
一声幽幽的冷笑在殿中响起:“捏碎牌子人的灵魂便会被立时献祭出去,你还让吾徒和青龙点亮命牌?”
巫朔理直气壮地反问:“难道便只许你试探本座?”
国师沉默不答,过了许久方问道:“巫朔,你想要那青龙,代替鲲鹏成为下一个守护你们北荒的大光明神?”
“极夜至今未曾退散,想必是鲲鹏大人出了事,无力再镇压海眼,阴气倒灌,这世间有能力以身镇海眼的,唯有青寒。”
“他会不会愿意吾不知,但吾那个徒弟是个小性儿的,眼里向来没什么天下苍生,她定不会同意。”
“国师大人教的好徒弟,竟能做得了这山海龙族的主,还管的那青龙服服帖帖,本座的神女还未如何,她便连龙的眼睛都蒙住了,看都不让看上一眼。”
国师摊开手微微一笑:“你不必拍吾的马屁,别以为你对吾说了这么多,吾就会替你去劝她。她那一手符画的吾也很是服帖,她要知道吾牺牲她的龙,定会炸地吾满地开花。”
巫朔笑道:“你巴巴地跟来,莫非是怕本座因此杀了你的徒弟?”
国师坦然颔首:“是。你要敢动她,吾就再砍一次你的脑袋。你的大光明神如今自身难保,可不会再给你找一副新的躯体助你重生。”
二人僵持许久,巫朔打破沉默,退让一步道:“三日后,本座会派拓荒者和神女引领那青龙前去北冥一探究竟,也许鲲鹏大人有些别的法子,也未可知。”
“吾会和吾徒同行,莫要再耍手段。”
巫朔手中神杖重重戳在地上,亮起神辉,他单膝跪地,郑重言道:“大光明神在上,巫朔以大萨满之位起誓,此去北冥,一切皆由山海青龙做主,绝无任何阴谋强求。若有违誓,天谴神罚,永堕轮回。”
大萨满跪在自己巨大的命牌之下,那道玉牌已是裂痕斑驳,摇摇欲坠。
国师见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微微叹息,身形消散在神殿中。
余沐沐坐在神殿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眼前摆着几个石子分析着目前已知的线索。国师默默站在她身边,低头注视着她,黑色袍袖一挥出声问道:“看出什么了?跟吾说说。”
余沐沐抬头一看,国师苍白的脸色在这明晃晃的灯光下更显透明,她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坐。”
国师皱眉,身形站的笔挺。
余沐沐也不勉强,拖着下巴自顾自言道:“极夜的凶兽狂化是因为阴气,想必是因为北荒不通幽冥死了这上千年的人,慢慢积攒出来的。那山海又为什么会有阴气?
我老爹死前跟我说,酆都降世而不受天道惩治,和山海封印有关。所以我有个猜想,也许酆都的阴气都因为山海封印而尽数落到了昆仑之中,这才导致山海灵兽狂化。”
国师淡淡地说道:“会举一反三,不蠢。”
“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吗?”
“只知一半,吾从前只知道,酆都降世靠的是山海昆仑的灵力维系,但吾不知酆都的阴气会落入山海,甚至导致灵兽狂化。”
余沐沐翻了个白眼:“那要是山海封印被毁,酆都的阴气无处遮掩,会不会引来天道雷罚?”
“天道?这北荒的阴气都遮天蔽日成了永不消散的极夜,你可见这老天打个喷嚏没有?若没有山海替酆都兜着阴气,恐怕六天清河以西亦会化作极夜,从山海破印而出的灵兽沾上便会狂化,比吾从前预想的要更糟……”
“山海如今已经无法再承载酆都的阴气了,竭泽而渔,早晚有一天连鱼塘都会崩塌,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有。酆都重归地下,幽冥是幽冥,山海是山海,便是办法。但酆都不会同意,鬼帝也不会同意。”
余沐沐收回腿抱着膝盖,有些怅然,国师身形微微一晃,坐在她身边,轻声道:“怎么?”
“我在想,鬼帝好不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