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素色的衣领都是左衽,图案是与她这个岁数毫不相称的万寿菊和万字不到头的纹饰。
衣襟的边缘也没有缝边,而是直接露出布须来,这是让亡者安眠的意思。
她脚下踩着一双白底蓝花的绣花鞋,可能是穿的久了,看得出磨损的厉害。不过再怎么看,这也是一双寿鞋……如今,这鞋子上头还沾上了血丝,看起来更是恐怖。
这样一个浑身透着死人气息的女子,她居然有呼吸有心跳,还对着众人盈盈下拜,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怎么不让人大白天看的后颈发凉呢。
如果说,郭老爷在看到“小野种”后的表情,那还只是惊恐的话,那么在见到了这位自称是“郭焦氏”的女鬼后,则干脆惧怕得连呼吸都暂停了。
“你,你……你没死!”
郭老爷指着女子厉声尖叫。
万达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闻到了一股怪味。缠在血腥味里,格外得恶心。
他仔细一瞧,发现这个郭老爷他居然当场吓尿了。
他不但吓尿了,还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原本还算精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溢出来的恐惧。
“媳妇拜见公公大人。”
焦氏女拜完了堂上的官员,又转过身去,对着郭老爷道了个万福。
“公公,原来还记得奴家啊……”
她笑着,捋了捋散落在额间的发丝,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冲着郭老爷一派淡然说道,“奴家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公公大人呢。”
这个女子,居然是郭员外的儿媳妇,他儿媳妇不是已经死了两年多了么?郭员外还给她请了旌表,立了贞洁牌坊。
之前出了那么多事情,不就是因为要争立贞节牌坊闹的么?怎么“节妇”压根就没死?
趴在地上的罗知县和坐在邱子晋身后的知府大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你说,你是郭员外的儿媳?”
虽然昨天夜里,已经听过了一遍这女子的凄惨故事。
不过为了审案,虽然残忍,邱子晋还是不得不将这焦氏的伤口再拉开一遍,让她当场指证。
“正是。”
“一派胡言!众所周知,焦氏已于两年前亡故。你说你是焦氏,有何证据?”
万达拿腔拿调跟着问道。
“老爷不必怀疑。焦氏自十六岁嫁入郭家,自从第二年婆婆过世后,就开始执掌中馈。郭家上下的仆妇们,没有不认识奴家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意找个郭家年长的婆子或者内院伺候的丫头前来对峙。”
焦氏斜睨了还在发抖的郭员外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们来的路上,本官已经叫人去郭家请人来了。”
万达拍了拍手掌。
外头立刻有两个锦衣卫,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带了进来。
这两个女子,老的那个大约五十多岁,是个胖老妈子。小的那个才十七八。
她们两进了堂后,先是看到了趴在地上,惨不忍睹的郭老爷,俱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当她们在看到跪在刘铁齿身旁的焦氏女后,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表情。
那个年长的胖婆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肥壮的身躯硬是抖出了破浪效果,几乎跟郭老爷抖出了同一个波段来。
她一边抖着,一边难以置信地说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少奶奶不是死了么……”
反观那个小丫头,在见到焦氏之后,虽然先是一惊,不过下一刻,却是一下扑到焦氏的怀里,哭着喊着,“少奶奶,太好了,少奶奶你没死……太好了。”
两人的举动,虽然是南辕北辙,不过有一个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俩都认识眼前这个焦氏女,而且她就是郭家那个“应该”已经死了两年的儿媳妇。
“诸位老爷,焦氏有冤要申,请老爷做主。”
焦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状子递上。
杨休羡目力极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上头是邱子晋的笔迹。
应该是昨天夜里小邱给她写的。
再看刚才星海一早就派人去郭家叫人,怕是今天堂上的这场戏,他们一搭一唱,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这两个老爷,还有那个糊涂县令登台呢。
想到这里,杨休羡抬头,看了看堂上。正好万达此刻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十足的眼神,知道“好戏”,终于要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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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最早还要推到二十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徽州大水,民不聊生。歙县虽然受灾严重,就连丁家和郭家这样的巨富之家都受到了牵连。
不过好在歙县底子厚,待洪水退去后,很快就恢复了生产生活,甚至因为当时的县令手段非凡,连通常灾后的粮价费飞升都不曾发生。
于是周围的灾民纷至沓来,近的有同属于徽州的休宁、祁门县,远的有江西,甚至淮北地区的难民。
有一对从淮北来的老夫妻,带着一个年纪轻轻,却有些痴呆的女儿傻妞,一路讨饭,逃难到此。
他们辗转来到歙县的时候,老夫妻中的公公已经病死了。年过五旬的老妈妈,带着她痴痴傻傻的女儿,身上连收敛尸身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安葬丈夫了。
孤儿寡母,无以为生,那婆婆就想着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一来女儿之后有条生路,二来她得了钱,也能安葬丈夫。
她女儿虽然痴傻,有些粗手粗脚。不过好歹听话,天生有一把大力气,做杂事的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说此地以丁家和郭家两家为首,是当地知名的富豪之家,家中仆人成群,不缺多一个人吃饭。
老婆婆就想着去找个人牙子来,想办法将女儿卖进去。
那时候,正巧郭家正在寻人搭建土地庙,郭老爷亲自带人,去牙行选工人。
无巧不巧,遇上了准备卖女儿的老婆婆。
要说这买丫头的事情,本来不该是做爷们的亲自过问的。但就是这么鬼使神差的,郭老爷看中了还算有些姿色,尤其是眼睛长得格外漂亮的傻妞。
听说郭家要买自己的女儿回去做使唤丫头,伺候家里的老太太,以后再也吃穿不愁。老婆婆没有多想,就盖了手印,将女儿卖给了郭老爷。
临走的时候,得了五两银子和两身新衣服的婆婆,还对着郭老爷千恩万谢,说他是大善人,以后一定好人有好报,这才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女儿,准备回乡安葬老伴儿。
她哪里知道,从此就将女儿推入了火坑。
这郭老爷是个惧内的人,郭夫人家世显赫,哥哥是有官身的,所以郭夫人从来都在郭家横着走。郭老爷自打成亲以来,莫说纳妾了,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有。
他买下傻妞,就是看中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反抗。
他先将傻妞送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等土地庙造好之后,就将她接了回来,安置在里头生活。
那土地庙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偶然有人来上香,平日里压根人迹罕至。
郭老爷又吩咐她,若是看到有人来,就跑到树林里藏起来。傻妞很听他的话,所以他这个“小老婆”在那里住了几个月都没有人发现。
除了一个人。
就是因为母亲的贞洁牌坊竖在土地庙后面,偶然在思想母亲的时候,会来此地悼念她的丁老爷。
他一开始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不见到守庙人,后来发现住在庙里的人似乎是个女人。因为庙里除了被褥之外,还有镜子,梳子等女子使用的东西。
于是丁老爷一连几天守株待兔,终于被他发现了郭老爷在这里养“外室”的事实。
傻妞的悲剧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因为多了一个知情人的缘故,陷入了更深的地狱……虽然她本人可能毫无知觉。
虽然家中妻妾成群,不过因为有“贞洁”的丁老太珠玉在前,丁家的女人都是循规蹈矩的贤良女子,丁老爷从来没有遇见傻妞这样充满“野性”的女人。
于是,丁老爷也情不自禁地对傻妞下了手。
几乎不用什么代价,一把糖果,两个蜜饯就能换来短暂的欢愉。
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郭老爷也知道了傻妞和丁老爷的关系。不过他并没有愤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毕竟在他的眼里,这个小傻妞连个“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能睡的玩意儿罢了。
刚巧,丁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邪恶的男人达成了共识似得,两人会在有空的时候,交错着前来与傻妞见面。只要带上一点好吃的,一块好看的布料,都能让傻妞高兴很久。
他们就在神龛里供着的神仙的见证下,在自己母亲用一生的寂寞挣来的“贞洁牌坊”的见证下,肆意玩弄这个无知的可怜女孩。
直到她,怀孕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两个男人再一次达成了共识——打掉它!
他们本来以为,只要像往常一样,用一块糖果就能唬得傻妞喝下堕胎药,从此了断了这个孽根。
但是这个连礼仪伦理都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的痴傻女子,似乎知道自己如今即将要做母亲似得,拼了命的挣扎。
她本来就天生神力,真的挥舞起来,两个饱食终日的老爷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堕胎药落在地上,药碗摔了个粉碎。
第一次的堕胎计划,失败了。
怀了身孕的傻妞似乎稍微变得聪明了一些,她直觉地感应到这两个曾经沾过她身子的男人,似乎要对她肚子里的东西不利。
虽然她还是很想吃糖,想穿漂亮的衣服,但是她更想保住肚子里的东西。
从此,傻妞再也不吃两个男人送来的任何食物。
这个土地庙旁边就是河流,山上也有各种野果,左右不会饿死。每次只要见到有人来,傻妞就会躲到山上去,让他们遍寻不着。
很快,瓜熟蒂落,傻妞要生孩子了。
她不得不回到土地庙里,准备生产。
丁老爷和郭老爷很快就知道了,他们虽然举止荒唐,却不敢真的要人命,尤其是这个女子即将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自己的亲身骨肉。
郭老爷铤而走险,塞了一大笔银子,给了族里的一个老妈子,求她去给傻妞接生。
并且威胁她,如果将这个秘密说给任何一个人听的话,就要她全家好看。
“那个老妈子,就是她……”
焦氏伸出手,指着浑身颤抖的胖婆婆说道。
“这一切,都是我躲在祠堂里,听到她偷偷来向郭夫人的牌位告罪的时候听到的。”
“公公不要怕,婆婆大人在世的时候,胖妈妈从来都没有出卖过你。不过婆婆死了之后,她还是输给了自己的‘良心’。”
焦氏女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如果跪在这里的人,有谁还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贞洁牌坊,是一部非常古早的琼瑶剧,叫做《烟锁重楼》,里面的女人真的好惨好惨。
(暴露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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