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叛逆的他(1 / 2)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万达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是再不出面,今天他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饭桌。

说实话,万达虽然早就知道邱子晋是个外圆内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犟脾气,不过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对谁态度如此强硬。

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发生毫不妥协的争执。

若万达是个满脑子孝义的腐儒文人,或是一个文官卫道士,邱子晋这般无礼的举动自然会遭到一番驳斥,骂他忤逆母亲,天地不容。

但是他可是胳膊肘从来向内拐,以奸妃外戚的身份,多年霸占了“京都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的万镇抚啊。

更何况这种形式就是见证他们这支饱经风霜的“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兄弟情深的光辉时刻,万达当然选择“帮亲不帮理”。

“夫人,何必动怒。”

万达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小邱说的只是‘缓缓’,又不是抗婚不娶了。”

邱母听到这话,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她毕竟是亲手打理家中商事的女强人,刚才只是被儿子突然的反抗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自己实在是过于冲动了些。

“今天是邱巡按回乡夸耀的大好日子,大家何必闹得如此不睦?有什么事儿,等过了今日再说也不迟。夫人,您说的是不是?”

万达说着,态度诚恳地先干了杯中的美酒,然后摆出十分真诚的目光瞧着邱夫人。

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兼着四品朝廷命官的身份。

邱母见这位小万大人身段已经如此柔软,姿态放得这样的低,也不便再多发作,陪笑着举起酒杯。

见到邱母回敬了锦衣卫大人一杯酒,两人双双入座,同坐的邱家长辈们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邱子晋被他的父亲拉着袖子坐下。

他看着正在奉承万达和杨休羡两人母亲的侧影,缓缓地垂下眼睑,一排羽扇似得鸦色睫毛盖住了邱子晋黑色的瞳孔。

站在万达身后随扈的高会,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邱家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瞧的清清楚楚。

邱母的跋扈,邱父的懦弱,和邱子晋的愤愤,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发誓,他刚才分明看到邱书生笑了。

书生薄而红馥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得逞一般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被敏锐的锦衣卫看在了眼里。

高会用眼角的余光往杨休羡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也是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

明天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邱子晋去做,夸官三日,今天不过是开始的第一天。

之后他还要去邱家的祖坟给祖先们培土上香,去族学里教导邱家还在读书的小学生们。

再之后还要去县衙接见县官,到当地的孔庙去祭拜孔圣人,再去县学聆讯学子们。还有接待地方的士绅,考察民情地貌等等。

总之,就算今天没发生邱子晋提前发现新娘换人的事情,这五天后的婚礼也都算太仓促了。

这哪里像是在结婚,简直像是在赶场逼婚。

从荣典堂回到所住的院落后,万达和杨休羡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见到万达被小厮领进书房,邱子晋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他招呼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万达坐下,又让小厮奉完茶就出去,没有他的吩咐不准进来。

小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走出书房,转身把门关上。

万达对着邱子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口中默默地数了三个数。

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边,以掩耳不及的速度一把拉开房门。

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偷听的小厮没有防备,整个人往里头倒了进来,重重地跌在万达的脚边。

邱子晋嘲讽地一笑。

“你可知道,本官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么?”

万达蹲下身子,对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大的小孩子露出一抹堪称“狰狞”的恐怖笑容。

“知,知道……”

小孩哭了。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是怎么对待偷听,偷看的人么?”

他说着,从官靴中拔出一把匕首。

这玩意是广怀送给他防身的。

杨千户说以他的身手,若是真的遇到了高手的话,正面对敌基本上没有什么胜算。也就只能用暗器搏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没想到,这把匕首从京城揣到了歙县,从歙县揣到了小邱的故乡。高手什么的没遇上,现在被用来吓吓屁大点的小孩子了。

万达飞快地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在小厮的眼面前晃了两下,然后贴上了他的面颊。

“偷听就割耳朵,偷看就挖眼珠。你说,你是听到了,还是看到了?”

“呜呜呜,大,大人饶命。”

小破孩被他这么一吓唬,眼泪鼻涕呼啦啦地往下淌。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是夫人让我看着少爷的……呜呜呜,说少爷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汇报给她知道。呜呜呜,大人不要挖我眼珠子。”

眼看他鼻涕都要滴在自己的靴子上了,万达拍了拍小厮的脑袋,示意他抬头听话。

“你就站在门口给我看着。谁要是想进来,你先给我传话,听懂么?”

“懂,懂!”

“夫人那边知道该怎么回答么?”

“知道,知道。”

小厮捣头如蒜。

万达狰狞地笑了笑,又把匕首对着小厮比划了两下。

“滚。”

后者一手捂着一只眼睛,一手捂着一只耳朵,屁滚尿流地“滚”到走廊外去了。

“小邱,你娘管的也太宽了吧。居然还找人监视你。这可是你自己‘家’啊。弄得跟诏狱似得。”

万达潇洒地把匕首插回靴子里,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说道。

邱子晋回应他一个苦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饯。

“吃不吃?”

“不了不了,这一路上都给我吃吐了。我姐怀小皇子的时候,吃的蜜饯都没那么多。”

万达摇了摇脑袋。

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邱子晋带了大约有三五箱的蜜饯果子。如今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虽然里面也有万达的部分功劳,不过大多数都是邱子晋本人消耗掉的。

万达过去曾经听到他夸口,说自己吃蜜饯点心的肠胃和吃饭的肠胃是分开的,那时候还有些不信。

现在他何止信了,他简直怀疑这家伙跟牛一样有四个胃。一个吃饭,一个喝汤,一个吃点心糕饼,一个吃蜜饯瓜子。

“哎,我说小邱,你这个书房不怎样啊……”

万达背着手,在他的书房里兜了一圈,啧啧叹道,“我们侯爵府,虽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不过我家书房还是布置的蛮不错的。就说这窗户外头的风景……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流水的,春天躺在矮榻上晒个太阳,看看外头花儿草儿什么的,很是舒心惬意。”

万达休沐在家的时候,基本不是在研究做菜,就是躺在书房里看画本打发时间。打发打发着就睡着了,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可不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小邱家照说也是有钱人家,他的书房应该布置的格外雅致才对。比如墙上挂把琴,墙角边种盆兰花,至少墙上也要挂两幅画么。

怎么除了两个大书架和两幅大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看到四面雪白的墙壁。

窗户也只有孤零零的一扇,还是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壁,根本谈不上什么风景。

这大热天的坐在书房里,简直像是坐进了冰窖中。让人半点吟诗作对的心情都没有,制冷效果倒是挺不错。

万达说着,指了指正对着邱子晋书桌的窗户,“这堵朝南的墙把大好阳光都隔住了。不行不行,快找人给拆了。”

“这里原来是我爹的书房,从里面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我爹那时候写了好多有关这个小湖的诗作……不过我娘说那都是歪诗,没有圣人道理,都是风花雪月,过于轻薄。”

邱子晋往嘴里扔第二颗蜜饯。

“后来到了我五岁开蒙了,这屋子就给了我。我娘说,读书便是读书。莳花弄草会乱了心性,湖里面又是鸭子又是鹭鸶的,夏天还有蚊虫蝉鸣,更是让人心烦。就找人特意砌了这堵墙。”

“啊?特意砌的墙?”

万达吃惊地转过头。

“至于那堵墙,原来上面有扇窗户。”

邱子晋指了指东边。

万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书画。上面写着大大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除了这幅字,就别无一物了。

“我七岁那年,下了学在书房里背书。我娘端着莲子羹来看我。”

邱子晋看着白墙,眼神中透着怅然。

“正巧我叔叔家的孩子过来找我去玩捉迷藏,就趴在窗户上跟我说话。被我娘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小孩子放了学玩一会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万达心想我还逃课出去打游戏呢。

“我娘当下就让仆人把我婶子找了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了她们母子一顿。说我堂弟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要带坏我。难怪我们邱家一百多年没出一个读书人,原来是‘家风不正’。年轻子弟只顾着玩乐,想不到力争上游,只会沦于下沉。把我婶子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一路把我堂弟打着回家……”

“七岁的小孩子而已啊,要你们怎么‘力争上游’?”

万达愤愤不平道。

看来这邱夫人就是个标标准中的“大明虎妈”,小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啊。

“后来我娘就让人把东边的窗户给封上了。只留下西边的窗户和后面这扇门。我念书的时候,仆人们都不能往书房这里走。哪怕逼不得已过来传话,也都是踮起脚走路,不能让我分神。”

邱子晋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说道,“有一年,有个两个丫鬟姐姐从外头路过,互相打闹的时候声音大了些,正巧被我娘看到了……就直接把这两个人发卖了出去,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我娘说他们言语轻浮,是要勾引少爷。”

万达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朝着邱子晋的蜜饯果子摸去。

邱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十多岁的丫头要勾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要来点甜口的缓缓心情,镇定镇定。

“整个邱家,没有比我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我娘规定我每日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背书,背前一天先生教的课文。卯时出发,去族学里上课,路上有小厮和她身边的大丫头接送,沿途不准和族里的子弟戏耍玩闹。”

万达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小小邱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念书了!吓!虐待小学生不成?

“那,那你没有玩伴么?”

成天念书谁受得了?再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我不能玩,当然不需要玩伴。”

邱子晋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有朋友。我娘说了,等我当了官,族里的弟子都唯我马首是瞻,他们不配当我的朋友。等我到了京城,认识了高管子弟,那些才是我的朋友。”

万达听了,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糕饼压压惊。

“申时下了学,从学堂回家后,先吃点心,再去背书。背今天学堂里的课文。然后等吃过了晚膳,再去念书。”

“哪有那么多书好念啊,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了。”

万达忍不住吐槽。

“我娘说皇帝喜欢神童,等二三十岁再中状元,什么都晚了,一定要我比别人多学一步。一直念书到晚上亥时,我娘会亲自坐在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等全部都背会了,我才能去睡觉。”

邱子晋指着书桌外侧的一把红木交椅说道。

“背,背不出来怎么办?”

学渣万达紧张到有些口吃了。

“背不出来就打,打完了继续背。”

邱子晋指了指万达身后。

后者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深色的戒尺。戒尺的上方穿了一个小孔,用一根拈好的红绳穿了起来,挂在一颗铁钉上。

这戒尺握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用黄铜做的?!

用黄铜做武器打孩子?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万达咽了咽口水,伸手摸了摸尺子的厚度,右手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左手手心用力地敲击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和正月初一的上午可以不用读书。其他的日子,皆是如此。”

邱子晋叹了口气,将戒尺重新悬挂了起来。

“那,那你生病了怎么办?也要念书么?”

万达握着被自己敲红的掌心,情不自禁地问道。

邱子晋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的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那位太医常说:富贵人家的小孩子生了病,不用吃药,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所以我一生病,我娘就会撤了我的饭食,让我躺在那边的小榻上睡觉……”

他指了指西边墙根下的小矮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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