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晋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大大的眼睛中毫不掩饰的自得,双眼突然泛红,一股热意涌上喉咙。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一步三摇,喝醉了似得走出了紫圩阁的院子,邱子晋起初还时不时地回头。
但是越走身形越是慢慢地直了起来。
到最后,他几乎是大跨步地走进了自己所住的闻达院的书斋中。
天地一瞬,东方既白。
————————————————
梁芳梁太监至今都没想明白,他好好地睡在船舱里等着到浮梁县,再转回御器厂,怎么突然船就被人在江口拦截下来了。
要知道他坐得可是官船,就算是长江和洞庭湖上的江匪都不敢对官船下手的。
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太监被人拎着脖子架了起来,他刚想要破口大骂,面颊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记火辣辣的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接着,仅着内衫的梁太监就被人拖到了甲板上。膝盖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整个人“噗通”一下跪在潮湿的地板上。
清晨的江风带着凉意,梁太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惊恐地看着横亘在自己脖子前方的大刀,和刀子前头的一双黑色官靴。
锦衣卫的官靴。
梁太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沿着官靴往上瞧,便看到了一身璀璨的飞鱼服,那飞扬的鳞爪在江上朝阳的反射下,仿佛要从布料上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杨……杨大人……”
作为一个混迹在京城御马监多年,还曾经跟随东厂参与过锦衣卫破案的内侍,怎么会不认识这位在京内风头正盛的煞星。
“大人,大人怎么会在此?”
梁太监依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看着面色不虞的杨休羡和他身后一帮虎视眈眈的锦衣卫校尉们茫然地问道。
“饶州浮梁县御器厂督办太监梁芳是么?”
杨休羡自上而下俾睨地看着他,语气中的威胁让梁芳浑身汗毛竖起。
他好歹在东厂办过事,知道锦衣卫和东厂拿人时候的程序,心中顿时暗叫大事不好。难道他前脚刚离开京师,那边就出了大事,这些锦衣卫的人是特意来捉拿他的?
“正是奴才……”
“你勾结庆云伯倒卖官窑御器,以御用之物陷崇王殿下于不义。骗奸荣宝楼荣大小姐,拐骗良家女子袁氏。谋杀邱家陶工袁明光和锦衣卫北镇抚司万达万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可认罪?”
杨休羡说着,用手抬了抬架在梁芳脖子上的大刀。
银白色的刀刃抵在梁芳脖颈的大动脉旁,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就能让这个惯于巧言令色的年轻太监当场丧命。
梁太监听着杨休羡快速地报出自己的所谓“罪名”,越听越是心惊。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两年来干的事情,居然全部都在锦衣卫的掌握之中了。
明明自己临出发前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是虽然已经发生了,但是他很快就将其扑灭了,不是么?
满肚子恐惧的梁芳,听到了最后一句“谋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万达万大人”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
“不!没有!奴才没有啊。”
前面那些事情,锦衣卫们掌握了多少证据他不清楚,这最后一条完全就是“无中生有”啊!
谋杀万大人?
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那可是万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弟弟,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他怎么敢对他……
哪怕之前与庆云伯周寿一块喝酒听戏的时候,他曾经也有过耳闻,这位伯爷对万家的这对新晋的“小国舅”很是不满,言语间甚至提及想到对他不利。
但是梁芳本人,作为一个皇家的奴才,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对主子有这样的心思啊!
年轻的宦官抬起苍白的脸,刚才被重重击打后留下的两团红色伤痕让他看上去宛如一个小丑。
“不,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的……”
“不认账?看刀!”
杨休羡怒而挥刀。
梁芳只觉得头顶一凉,吓得他登时四肢乱颤,以为自己这下要一命归西了。等了一会儿,梁芳睁开眼睛低头一看,只见原本他束在头顶的发髻被刀一下劈散,发髻落在地上,剩余的黑色发丝随着剧烈的江风肆意地飘散。
他伸手摸了摸头顶一块光溜溜的头皮。
只差一点点,他的脑袋就跟这发髻一样,要被身首分离了。
“打。”
杨休羡冷冷地说道。手中挽了一个花,将刀子收入鞘中。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锦衣卫上前,两人轮流用刀鞘的背部反复击打着梁太监的面部。
不过数下的功夫,梁太监整张脸都肿得跟猪头一样,一口牙齿和着鲜血纷纷掉落。
直到被打晕,又被“搬进”官船船舱底部的仓库的时候,梁太监都不明白,这短短一刻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就遭到了这样的“无妄之灾”了。
看着被锦衣卫放出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升腾到了半空中,往北面的方向飞速掠去。
杨休羡转头,望了望滔滔的江水,纵身一跃,踏着舢板,跳上了万达所在另一艘官船上。
御器厂窑变瓷器失踪一案涉案的所有人。包括邱家的,袁家的,荣家的,还有御器厂的督陶官何郎中在内,都被带上了这艘官船,等候回京发落。
这次他们日夜行船,不管江上多堵,务必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京城。
走进万达的卧室,杨休羡走到床边,看着睡到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的小恋人,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别睡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太监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别啊……抓到就抓到了呗。昨天我整晚差不多都没睡,今天早上才眯了一小会儿,让我再睡一会儿。”
万达将被子往头顶上一拉,开始耍赖。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将被子拉了下来。
“梁太监如今已经被收押了。我们要想想到了京城之后到底怎么说,才能坐实了他的罪名。让陛下和娘娘彻底相信我们。别睡了,乖……”
万达抿了抿嘴巴,无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子,将后背靠在枕头上,两条眉毛拧到了一块。
“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杨休羡走到窗边,将挂在毛巾架上的巾子打湿了水。
“什么?”
万达接过帕子,慢慢地擦起脸来。
“昨天那个刺杀荣大小姐的锦衣卫力士……死了。”
万达呆呆地看向他,手中的帕子被拧的结成一块。
杨休羡的眼中也是阴晴不定。
锦衣卫衙门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庆云伯本人也有锦衣卫千户的寄禄官衔。
想要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心腹,轻而易举。
就在昨天夜里,被邱子晋打断了他俩的“好事”后,杨休羡百无聊赖之下,顺便去到县衙关押荣小姐和邱母的监狱看了看。
这一看,就顺手救下了差一点就被人掐死的荣小姐。
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趁着夜色,进入大牢,想要彻底封掉她的口。
这人身手极为不错,一路进来都没有被人发现,而且居然是卡着锦衣卫轮值换班的点儿翻进来的。
要不是杨休羡突发奇想进牢一探,他这趟刺杀任务说不定还真的成功了。
杨休羡和那人缠斗中打落了对方蒙面的布条,惊而发现这人居然是锦衣卫的力士,而且一路上跟着他和万达办案奔波,从没有露出过一点破绽。
打斗惊动了县牢里其他的锦衣卫们,在见到被顶头上司制服的刺客,居然是自己的同僚后,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杨休羡没空去安慰惊魂未定的荣小姐,他借了县衙的刑房,亲自将这个叛徒一阵拷打。
对方终于招认,是得了庆云伯周寿,正确地说,是得了当今周太后的密令,沿途监视万大人的举动。
在必要的时候,除掉一切对庆云伯,或者对太后有威胁的人。
包括万大人在内。
今天一早,负责看守刑房的锦衣卫手下来报,说这个人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咬舌自杀了。比起回到京城,在诏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痛快。
杨休羡心情复杂地看着被拖出来的同僚尸体,让手下人去清理。
为什么要自杀?
任务失败,被发现了身份,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更有可能的是,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莫说是成分复杂,谁都能塞人进来的锦衣卫了。哪怕是东厂,也有代表着不同势力的宦官在里面交锋。
他们一路跟随的人里,到底有几个是属于周太后的,有几个是属于其他势力的?
谁也不知道。
这不过才死了一个而已。
剩余的呢?
周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权势滔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毕竟,她可是敢把皇长子专用的御制陶瓷,在抹去底部款识后,赐给自己的小儿子用的女人啊。
如此“犯上”之事都做的,杀一个不讨自己喜欢的妃子的弟弟,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京之后,看来不止小邱要‘清理门户’了。北镇抚司也应该整顿整顿,看看到底藏了多少老鼠。”
杨休羡看着万达,低声说道。
万达低头,想起了昨晚邱子晋同他说的话。
“不破不立,将计就计”,邱子晋说。
为了下半辈子的自由,为了自己的婚姻不受人摆布,走到像邱子晋这样悲惨的境地,他愿意舍得一身剐。
在杨休羡离开船舱后,万达走到挂着衣服的衣架旁,从一件贴身的褡裢上,取下一个物件。
金色的小火铳,是前年的年底,皇帝姐夫赐给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说是防身用,但是从广西到江南,在生死边缘经历了那么多次,他却是一次都没拿出来用过。
说到底,他害怕。
哪怕今时今日,人人都知道北镇抚司的小万大人手里过了无数条人命,是个名副其实的“活阎王”,但是万达从来没有真的亲自对谁下过杀-手。
虽说他早就接受了自己锦衣卫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六百年后的现代人,一个对生命存着敬畏之心的普通人。
他不曾,也不敢用任何武器用来伤害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际。
万达掏出火铳,紧张地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
他巍颤颤地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腰侧。
“对不住了,广怀……”
他低声说道。
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惊起了岸边的江鸥。
正在隔壁房间,翻阅从梁太监的房里搜出来的账本的邱子晋,猛地抬起头。
“啊呀!”
距此数千里外的紫禁城昭德宫,万贞儿看着失手跌落在脚边的瓷杯,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趴在床上陪着小皇子玩耍的汪直抬起头,听到屋顶上传来的一声惊雷,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小皇子的耳朵,怕他被打雷的声音吓到了。
“变天了。”
覃昌站在红色的屋檐下,看着满天的乌云,低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京城,审完案子,本卷就结束了。
下一卷开西厂地图。
感谢在2021-03-3120:26:40~2021-04-0121:5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聆?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行94瓶;青荔86瓶;夏螺壳45瓶;参与商40瓶;刑我32瓶;momo20瓶;喵主子、馋嘴的猫15瓶;lusali、艳、猪猪要减肥10瓶;芦荟刺刺8瓶;ai、mr.i、夜若耶5瓶;大大大柚子4瓶;黑白色调3瓶;奎木2瓶;蕴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