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此次回乡,如果能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凭着母亲的能力,相信邱家很快就能够重整旗鼓。”
“重整旗鼓?我要的是‘重整旗鼓’么?本来我们邱家可以‘飞黄腾达’!我把所有的路子都给你,给邱家铺好了,你却如此对我!”
“母亲大人现在还不明白嘛!”
邱子晋抬起头,尾梢翘起的细长凤眼瞪起,“母亲不是在帮我,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您自己!”
“什么……”
邱母满脸的难以置信。
“您嫁入邱家,鞭策爹爹,振兴邱家家业,逼我读书上进——这一切的种种,不是为了我,不是我了邱家,只是因为您自己——是您想要成为命妇,您想要将邱家的产业独霸一方。甚至结交京内官员,也是您想要攀龙附凤!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拿我当做你一心向上爬的借口,我没有,我也不需要!”
如果我邱子晋想要攀附富贵,哪里需要靠什么梁太监,庆云伯。
新乐伯府的路子不够宽么?
其他江西籍出身的文官集团的大佬们哪个不想招自己做女婿?
“你,你……”
邱母用颤动着的手指指着邱子晋,被他气得浑身发抖。
“母亲,儿子自己的路,自己会走。我不要别人给我铺设,哪怕那个人是您。”
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两个圈子,它年少却又坚毅的主人却未曾任它流下。
邱子晋再一次跪了下来,对着邱父和邱母重重地行了跪拜大礼。
“父亲,母亲,原谅孩儿。我此生要走的路,注定是‘孤臣孽子’之路。子晋的心很窄,放不下功名利禄,也放不下儿女情长。而今而后,唯有‘精忠报国’而已。”
言毕,邱子晋抖了抖衣摆上的尘土,缓慢又坚决地站了起来。
“好!好一个‘孤臣孽子’,好一个‘而今而后,精忠报国’。”
邱母冷笑,“你是我生的,你以为能够瞒过我?说的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不想再接受管束了而已。金钱束缚不了你,亲情束缚不了你,你顶着‘大义’的名义,竟是想要孑然一身,从此跳脱出这尘世了!”
邱子晋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深深地看了邱母一眼,却未曾出言反驳。
“邱子晋!”
邱母大喊一声,举起右手手掌。
“你若真的想要和邱家恩断义绝,就和为娘的击掌为誓。从此以后,邱家如何,与你邱子晋无关。你邱子晋如何,也与邱家无关。我和你爹就算死了,都不需要你戴孝奔丧——你敢么?你若是真的做得到如此,才算是真的‘孤臣孽子’,若做不到,就不要说得这般言之凿凿!”
“夫人!”
邱父闻言大惊,此举不就是将儿子彻底逼入绝境么?这般没有转圜余地,这不是彻底将儿子往外推么?
“母亲……您居然……”
邱子晋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决绝的邱母,放在身侧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邱母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与他彻底断绝关系了。
“敢不敢!”
邱母高高地扬起手掌。
“夫人啊,不能够啊,绝对不能啊。”
邱父急的上前去拉邱母的胳膊,被她一把推开。邱父没有办法,只能转头去劝儿子。
“阿晋,千万不要冲-动。正所谓‘血浓于水’,这母子亲情岂是这样能够割断的?你母亲昏了头,你可千万不能昏头,不要做傻事啊。”
大树上的树枝一阵晃动。
“你劝他作甚,他心里若还有父母,自然不会和我击掌,若是没有,你劝也没用。”
邱母双眼通红地呵斥道。
“你要做‘孤臣’,我不管。你要做‘孽子’,就来和我三击掌!而今而后,你我母子恩情就此终结。你敢么?”
“啊啊啊!”
面对邱母的步步相逼,邱子晋抱着脑袋仰天长啸。
层林深处,鸦雀齐齐振翅,朝着红色落日的尽头飞去。
邱子晋咬着牙齿,缓缓地抬高了自己的右手手臂。
邱母瞳孔猛地收缩,冷笑着也狠狠咬牙。
从侧面看去,夕阳的影子照在这两个同样单薄又冷清的两人的身上。
邱父头一回发现,这个从生出来就被说像自己多过像母亲的儿子,他的侧颜居然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啪!啪!啪!”
三记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田野中,母子二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强硬地抿着彼此的嘴角,然后同时放下手。
邱子晋面如金纸,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十七年的母子情分,居然就这样彻底断绝了么?
“邱大人……”
眼泪从邱母的眼角滑落,这个强硬的女人,深深地对着邱子晋长长作了一个揖。
“犯妇邱氏,告辞。”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那两个兵丁坐着的茶寮走去。
“夫人……儿子……”
邱父看着眼神都开始游离的儿子,又转头看着邱夫人的背影,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着邱夫人的方向跑去。
或许他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做生意也不是最好的,但他却是真心敬重和爱护自己的发妻。
邱家的每个人可能都是个倔脾气,认准了一条道就一路走到黑,只是各自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邱子晋站在路口,看着两个兵丁护送他的父母,踏上了返乡的步伐。
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看着。
看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
看到金乌西坠。
看到月亮爬上了树梢。
直到冷冷的夜风吹干了他满脸的泪水,邱子晋低下头,转过身子,沉默地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从今以后,“邱子晋”就只是“邱子晋”了。
高大的树木上,一个人影轻轻地飘落,他看着那个单薄瘦小却又坚定无比的身影,发出了心痛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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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孽子’?邱子晋居然和他的母亲三击掌,彻底断绝了关系?”
昭德宫内,朱见深听着梅千张的叙述,眯起了琥铂色的眸子。
梅千张低下头,沉默不语。
“居然做到这个地步。邱探花……朕还是小瞧了他啊。”
别人读书做官是所谓“入世”,求得是仕途经济。
邱子晋居然通过宦途反过来“出世”,以一颗忠贞爱君之心,来抵抗家族和世俗的羁绊。
这比起以出家来“避世”的方外之人,来的更加光明正大,让人想要指责都无从说起。
朱见深不由得冷冷一笑。
小郎舅说的对,读书人“坏”起来,那真不是坏的一星半点。
从今以后,邱家和邱夫人,就再也无法操控自己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朱见深眼神一暗。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宁清宫的那位母后皇太后。
随着秋天的临近和梁太监今日已经被凌迟处死,对庆云伯用刑的日期也近在眉睫了。
周太后为了营救自己的弟弟,如今已经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指示朝中官员上书求情不算,还糟践圣体绝食来作为威胁。另外,光投缳自尽的把戏都已经使过了好几次。
果然不出朱见深所料,前段时间那些痛骂周太后外戚势力的言官们,见到太后如此,又转身将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到了他和万侍长的脑袋上。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太后逼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违人子的道义。
这时候朱见深都忍不住要羡慕邱子晋了。
他至少还能靠着为君父尽忠的名义来拜托母亲的束缚,自己身为天子,却不能不在“孝义”的大旗下,忍受着来自亲生母亲的折磨和言官的指责。
“陛下……”
就在此时,怀恩公公急速走了进来,面色凝重,看来有大事发生。
梅千张识相地消失,将侧殿留给这主仆二人。
“宁清宫又出事了。”
“这回又是什么?母后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朱见深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是东厂的探子从宁清宫发现的……”
怀恩舔了舔嘴唇,从袖子中掏出两个物件,放在了朱见深面前的几案上。
一大一小两个偶人,都做的颇为精致。
大的偶人穿着宫裙,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
朱见深的瞳孔猛地紧缩,他巍颤颤地伸出手,将偶人同时翻了过来。
写着万贞儿和皇长子生辰八字的布条赫然入眼。
这是……巫蛊之祸?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第三卷就结束了,成化二年也要结束了……
震惊!!我足足五十万字只写到成化二年!!感谢在2021-04-0422:42:43~2021-04-0521:4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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