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出事?”
被问话的男子嗤笑一声,“你是说去年十一月里,立太子的事情么?”
这是去年里除了恢复景泰帝封号之外,宫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情了。
也就是去年三月,陛下迎回了从小住在安乐堂的皇子,并且赐名为朱佑樘。
自此,大家才知道,原来继成化二年的皇长子,以及成化七年十一月里薨逝的悼恭太子朱佑极之外,陛下另有一个一直藏在西内的儿子。
朱佑樘的生母,乃是当年广西大藤峡之战后,作为俘虏被韩雍将军带回宫内的女子纪氏。
这纪氏入宫之后,被培养成了女官,在东阁藏书楼里做尚议局女史。却不知什么时候被陛下所临幸了。
“据说此女是因为害怕自己有孕之事被善嫉的万贵妃知晓,逼迫她堕下孩儿,所以一直引而不发。被内侍张敏收-藏在西内的内安乐堂内,由废后吴氏抚养长大。一直长到了五岁,张敏才告知陛下莫担心老而无子,这宫内还有陛下血脉的存在。”
“张敏虽然是个内侍,却倒是忠贞,为陛下默默抚育皇子。”
某人发出了感慨。
“哎,说到底,都是贵妃娘娘惹的祸啊……”
“嘘,这话可不能瞎说。”
这几人交头接耳的话都被汪直听在耳朵里,听到他们口中对万贵妃出言不逊,汪直转过头,朝他们投去冰冷的目光,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张敏默默抚育皇子?
真是可笑,莫说小小的紫禁城,就是偌大都城内任何阡陌交通,犄角旮旯,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瞒得过陛下的?
恐怕也只有愚夫愚妇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虽然一开始纪氏假称自己只是吃坏东西腹胀,引得为她验身的嬷嬷失了判断,但是很快陛下就知道了此女怀孕之事。
张敏对陛下呈报此事的时候,自己正跟着怀恩在陛下-身边伺候,全程都听得真真的。
对于自己在藏书阁里临幸的这个女子,陛下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
朱见深知晓她居然听了宫内无知妇人的挑唆,刻意对万贵妃隐瞒怀孕之事后,更是对其无甚好感。转头就让张敏将她安排在内安乐堂,并且叮嘱汪直,千万不能让贵妃娘娘知晓此事,引得娘娘不快。
汪直当时年纪还小,不懂什么男女之情,但满心满眼只有娘娘,于是乖巧地点头答应。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瞒着的,只有贵妃娘娘而已。
那纪氏与陛下本就是一次露水姻缘,事后陛下觉得一个毫无势力的广西少女即便怀孕生子,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干脆扔过脑后,不去管她。
毕竟当时宫里已经有了贤妃柏氏生下的小太子朱佑极。而且柏氏与贵妃一贯交好,贵妃娘娘对小太子也是视若己出。
什么贵妃善嫉,因为自己死了皇长子,就不允许宫中妃嫔怀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自从皇长子薨逝后,娘娘自知年老,无法再诞育皇子,唯恐陛下因为一心只牵挂自己,而耽误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一直苦劝陛下雨露均沾。
在娘娘的劝导下,陛下也开始宠幸宫内其他的妃嫔。
栢妃于成化四年生下皇次子。这个七月里,宫内更是喜事连连,邵妃生下了皇四子,王顺妃诞下大公主。
若是娘娘有心害人,这些孩子又是哪里来的?
本以为皇次子被封为太子后,国有储君,便能永葆江山。
谁知道太子殿下难承天命,在行了册封礼后不过两个月内就重病身亡,与“早逝”的皇长子一样,被葬于西山。
失去了儿子的柏氏失魂落魄,贵妃娘娘几乎日日招她入昭德宫劝解,两个同样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母亲互相取暖,渐渐地柏氏终于恢复了过来,走出了伤悲。
贵妃娘娘如此推己及人,何来“善嫉”一说?
就连此次迎接皇三子回宫,也是贵妃娘娘主动提出的。
成化十一年四月,乾清门突然起火,火光冲天,将整个紫禁城映照的宛如白昼。
事后陛下自省,认为天降谴责,必然是天子行差踏错,祈求列祖怜悯,保佑子孙安宁。
自从皇太子薨逝后,储君之位悬空日久,又加上此次火灾,朱见深终于觉得,自己将儿子秘藏于西内之事有所不妥。
却又害怕万一告知贵妃娘娘,会引起她的不快。
也只有从小长在他们身边的汪直才明白——陛下害怕的,从来不是自己有孩子被贵妃知道。
他一直担心的,是自己因此对贵妃有所隐瞒的这件事情,被贵妃知道,伤了他们多年的情分。
这么多年来,汪直早就看清楚了。陛下在娘娘面前,虽然是丈夫,是天子。但是有时候也像是个懵懂的幼子。
他将纪氏母子藏匿的事情分明是做错了,陛下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怕让贵妃知道生气……
最后还是张敏和汪直商议,由汪直出面,将此事告知了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知道后无语地呆坐了半日,教站在她身边的汪直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最后娘娘吩咐宫女,将她按品大妆起来。娘娘头戴九翟冠,身穿贵妃霞帔,立于宫门前。
在看到下朝回宫的陛下时,娘娘拜服在地,恭喜陛下有子,乃大明之福也。并祈求迎纪氏母子回宫,昭告天下。
汪直当时跪在贵妃娘娘身侧,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满脸羞愧地用袖子遮面时,心里突然起了一个邪恶的想法:素素要是知道这事儿,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素素:呵呵,我要是说我早就知道了,你信不信?
之后陛下就派了怀恩和自己去西内安乐堂接回了小皇子,放在昭德宫由万贵妃抚养。
不久之后又将纪氏迎入永寿宫,封为纪妃。
想到这里,汪直微微叹气。
这小皇子回宫的时候已经五岁了,他母亲生下她后,困苦无比,是住在羊房夹道里的吴废后一直接济她们母子。
这吴废后对贵妃娘娘满腔恨意,在她的刻意引导下,纪氏母子也是对贵妃娘娘又恨又怕。
所以小皇子在昭德宫里住了那么久了,和娘娘怎么都亲切不起来。
娘娘那么一个喜欢小孩子的人,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事儿。立太子的事情谁不知道啊。”
那边谈话的人扬了扬嗓子,打断了汪直的思绪。
“我要说出来啊……吓死你们。”
此人一脸神秘地说着,还故意把右手抬起,拢在嘴边。
“之前西城不是出了一个‘妖怪’么?那个‘妖怪’啊,可能跑到宫里去啦……”
汪直猛地转过头,拧着眉毛看着这群人。
就在此时,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匆匆跑了进来。
他快速地巡视了大厅一眼,在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汪直后,踩着小碎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附耳道,“小公公快同奴才回去。刚才宫里出事了。万大人和杨大人,还有刑部的邱大人都已经在武英殿内,就等小公公了。”
今日汪直一早就出门闲逛,更是算好了万达下值的时间来这里等他。今日宫内出了什么事情,他暂时一概不知。
听到这小太监说的话,汪直当下一惊,转头看着那边还在说话的几人。
小内侍先是一愣,在听到那几人言论里,居然正在谈及今日宫中发生的怪事后,脸色也是为之一变。
“我先回去了。这里交给你们处理。”
汪直从袖子里拍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转身去马厩牵他的小黑驴。
留在原地的小内侍躬身送汪直出门。
在看不到他的身影后,小内侍缓缓起身,脸上的表情从恭敬转为阴冷,转身朝着那几个还在说话的江湖人桌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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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内,万达握着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坐在交椅上,满脸凝肃地看着殿外-阴沉的天空,和被大风刮来,落在殿前的青黄色落叶。
“万大人,喝口水,压压惊吧。”
怀恩断过宫人送上的热茶,小心地递到万达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
“这次真是多亏了大人舍身了。”
怀恩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龙椅,心有余悸地说道。
“没事,就是别让娘娘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又要担心了。”
万达喝了一口茶,将茶碗放回托盘里,托了托被层层绷带包裹住的胳膊,低声说道,“我一会儿就不去昭德宫给我姐请安了。麻烦公公你……”
“素素!”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停在了万达的身侧。
“你受伤了?伤着哪里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刚才还在“星海汇”里的汪直。
他刚才被手下人告知宫里出事,万大人为了保-护陛下,在奉天殿受伤,宫内乱作一团。
“没事,不过是被烛台碰到了而已,没伤到骨头。”
万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安慰。
“素素啊……”
汪直才不信他说的,径自拉起他宽大的衣袖,发现他的整个左手小臂都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绷带。
即便如此,小臂的下半部分还能看出有一片血渍。
这哪里只是“碰伤”而已,分明是被削去了大块的皮肉才对。
“哎,多大的事儿。你都是大男孩了,莫要这样做作。”
万达看汪直鼻子哼哼,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急忙摆手。
“你怎么穿着便服就进殿了?快,趁着陛下去更衣了,快去换了内侍的衣服来,莫让人笑你没规矩。”
万达见汪直还想说话,急忙推他出去换衣服。
汪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知道不妥,朝万达身后站着的杨休羡还有邱子晋行了一个礼,匆匆出去更衣了。
“那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得,嘿嘿。”
万达转过身子,指着汪直离去的背影,没心没肺地对着杨休羡还有邱子晋二人笑道。
杨休羡和邱子晋并不回答,只是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一个心道:恐怕只有你把他当孩子吧。
另一个微微嗤笑:那是你没见过他训斥他人的模样。
不过他们两个谁都不会戳穿万达这个“傻子叔叔”对于亲亲小侄子的幻想,俱是尴尬地笑笑,算是赞同万达的说法。
怀恩将托盘传给宫人,转过头来刚好看到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一幕,也是好笑地微微摇了摇脑袋。
十年了,斗转星移,都说物是人非,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小万大人还是一点没变。非但外貌还是少年模样,关键是他在宦海沉浮了那么久,却能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真是实属难得。
他看了一眼站在万大人身后的杨休羡。杨大人早就过了而立之年,为人处世比起早年间,越发沉稳起来。
现在锦衣卫的最高统领,还是都指挥使袁彬袁大人。不过王喜大人已经退了下来,二把手都指挥佥事改为了万大人。
这个位置可不是好坐的,比起单纯地给陛下办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更重要的工作是平衡锦衣卫内部的各方势力。
但是小万大人的兴趣压根不在这上面,他只对办案和开酒楼兴致勃勃。这段时间里还是跟过去一样屡立奇功,还把一个“星海汇”开的红红火火的。
但是他对于各大家族和陛下时不时往锦衣卫里塞人各种奇葩人物的行为,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曾经一度导致锦衣卫衙门内发生混乱。
于是这些得罪人的脏活累活统统都交给了杨大人,由他跟在小万大人屁股后头收拾。
杨大人本就不在外人面前多话,如今整个人的气质更是越发稳健,城府越发深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