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万澜身后,笑嘻嘻地捏着他毛绒绒的兔耳朵帽子的,不是当今太子爷朱佑樘还会有谁。
朱佑樘今天没有穿太子的袍服,而是一身民间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打扮。
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纱质衬里,红色万字牡丹织锦的小袍子,下着白棱裤子,踏着一双鸦青色上面缀了珍珠的小鞋子。头戴一顶红色的小风帽,可爱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童子。
刚好今天万澜穿的也是红色的小道袍,头戴白色的兔儿帽子,配上他神气活现的表情,活脱脱像是泥塑的兔儿爷成精了。
“弟弟怎么来了?”
见到朱佑樘,万澜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再一抬头,见到朱佑樘身后站着的那群大人的时候,忍不住用两只小手叠在嘴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胡乱地眨巴着。
“怎么,阿澜见到朕……姑父和你姑母,你不高兴么?”
朱见深潇洒地扇了扇手里的玳瑁骨洒金折扇,半弯下腰,伸出手去揪了揪万澜的兔子耳朵。
“手感不错,居然是真的兔毛做的。”
朱见深回过头,对着笑盈盈的万贞儿说道。
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出宫的万贞儿,亦是民间贵妇人的装扮。
头上戴着一个贵重的金线簪的狄髻,上面插着金累丝的凤凰簪子,凤凰嘴里衔着一串米珠大小的珍珠串,走起路来,巍巍颤颤。身上头穿着藕色的长幅妆金袄子,下面是织了暗纹的玉色裙子,显得富贵又不俗气。
万贞儿本来是就是白皮肤高鼻梁,气质优雅的飒爽美人,站在到处都是璀璨灯火的“星海汇”里,宛如月宫仙子临凡。
从她和朱见深被人簇拥着走入“星海汇”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双惊艳的眼睛投了过来。
在见到她身边英俊的丈夫,和带着的可爱的小公子后,更是羡慕这位贵妇人好福气。
万贞儿看着朱见深童心未泯地揪着万澜的兔耳朵,也笑着拿起了另外一只。
“软的很。谁给你做的?要是里面插上麦秆,不就能支棱起来了么?就跟真的兔儿爷将军一模一样了,那才叫好玩呢。”
说着,和朱见深相视一笑。
于是,刚和季司业他们在楼上寒暄完毕,从楼梯上往下走的万达,还没走到一楼楼底呢,就看到了他儿子万澜,被人揪住了两只“兔耳朵”,一脸震惊到仿佛在梦游的表情。
揪住他耳朵的,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圣上和贵妃娘娘。
而站在万澜身边,正对着他捂嘴笑着的富贵小哥儿,赫然是小太子!
大明朝最贵重的一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他开的饭馆里?
“广怀,我在做梦吧?是做梦对不对?”
万达脚下一软,一把扶住楼梯的栏杆,转过头恍惚地问着站在他身侧的杨休羡。
“闻所未闻……不止陛下,太子和娘娘怎么也都……”
杨休羡不自觉地摇了摇脑袋,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跟在他们身后的高会和邱子晋的表情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汪直他进来了……”
邱子晋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此时刚踏进酒楼大门的汪直。
只见汪直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各种东西,都是对面庙会摆出的小摊上贩卖的各种应节的小玩意。
什么莲花灯、荷叶灯、大红石榴、黄梨单柿、月宫彩画、各色簪子、五彩香囊和三五把折扇。还有各色书籍,文房笔墨,各种卷轴,不知道里面是书法还是图画。
汪直拿不住的就让跟在他身后,打扮成家丁模样的覃昌公公给端着。
覃公公拿不动的,就让后面扮成护院的禁军们提溜着。
看着后面十多个禁军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看样子简直是扫荡了半条街的意思。
原来这一家三口非但带着宫人集体微服出宫,而且在到达他的“星海汇”之前,人家已经在对面逛过夜市了!
诸位对京师的治安如此放心,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的本官真是感激涕零。
“陛……姐夫,姐姐。”
万达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了他们的面前,躬身给朱见深和万贞儿行礼。
万贞儿笑着放开了揪着万澜兔耳朵的手,对他笑道,“弟弟这儿果然热闹,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舅舅。”
小太子乖巧地上前对着万达作揖。
“哎,乖,乖啊……”
万达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太子的小脑袋。
平日里都他都需要给太子爷先行个臣子的礼节的,现在这样他还挺不习惯的。
“这帽子,你找人给阿澜做的?”
朱见深指了指兔耳帽。
“嗯……”
万达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回答得有些慢。
“给我们阿樘也做一个。”
朱见深霸道地说道。
“父……父亲!”
朱佑樘欣喜望向他皇帝老子。
太好了!
他刚才一看到这个帽子就喜欢极了,但是这个是阿澜哥哥的东西,他不能抢。
没想到父皇居然猜到了他的小心思……
朱佑樘走回朱见深身边,感动地抱住了皇帝的大腿。
爸爸真好!
“啧……”
见到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万达酸的牙都要倒了。
他瞥了一眼阿直和覃昌手里的东西,明白了今天姐夫难得带妻子儿子出宫,立的是挥金如土的土豪人设。
遂不跟他计较,一口答应了下来。
“走!早就听说小郎舅你的酒楼是无所不包,快带我和贞儿一块去瞧瞧。”
万侍长难得出宫,务必要让她玩的尽兴。
朱见深半转过脑袋,抬了抬手臂。
万贞儿立即上前一步,勾住了丈夫的胳膊,露齿一笑——反正已经出了宫,就当自己和陛下是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吧。
什么妃子一定要走在皇帝身后的规矩,今天就歇一歇也无妨。
万达觉得今天的牙更酸了。
眼看皇帝和贵妃娘娘要往楼上去,朱佑樘焦急回头看了看万澜,和那大桌子上堆成山的兔儿爷,着急地说道,“父亲,儿子想要和阿澜哥哥一同在楼下玩耍。”
楼下除了有兔儿爷,还有那么多小孩和各种玩具呢。
朱佑樘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百来个小孩扎堆,哪里舍得就这么离开。
已经走上台阶的朱见深回头,看着那些用艳羡的眼光看着自己和万贞儿的平民的小孩,想了想,对汪直说道,“你留在下面,看着阿澜和阿樘。别让他们欺负人。”
汪直欣然领命。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也想仔细观摩观摩皇长子的“珍藏”呢。
“弟弟,你来看,这些都是我的收-藏。”
见大人们都走了,万澜就像是下了山的猴子,一把抓住朱佑樘的小手,将他拉到“展台”前头,指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兔子世界”,得意地说道,“宫……你家里的兔儿爷有那么多,那么好看么?”
“没有那么多,也没那么多品种的……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朱佑樘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这些造型万千的兔儿,恨不得也缩成小兔子,加入到它们的队伍里去。
他身后其他的小孩子们见状,也把身子趴在桌子上,痴痴地看着这些灵动的小兔儿。
夜风吹来,几个兔子身后插着的旗幡微动,更是栩栩如生,让孩子们看的沉醉不已。
万达引着朱见深上了三楼最好的包厢。
今天所有包厢东西两侧的窗户都打开,往外侧可以看到圆月东升,往内侧则可以看到一楼中央的大戏台。
据说今天在这边上场的都是对面楼里数一数二的名角,南腔北调,杂耍戏法,一会儿都会一一呈现。
朱见深和万贞儿落了座,看到一屋子的人,包括万达在内,都站着不动,不由得好笑地说道,“怎么?你们还准备站一个晚上不成?杨千户,邱主事,坐啊。”
“不敢,不敢。”
邱子晋急忙摆手。
开玩笑了,十多年前,陛下去北镇抚司膳堂微服私访,吃了他心心念念等了好久的“金齑玉脍”的惨痛记忆,还像是刀劈斧凿一样深深地印刻在他脑子里。
他哪里敢坐着跟陛下一块用餐。
更何况,今天还多了一位娘娘呢……
说起来这还是邱子晋头一回见到传闻说的万贵妃,觉得她仪态万千,和蔼可亲,优雅高贵,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怎么就和猴儿一样的万大人是亲戚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多看了万达一眼,又望了望自己空空的右侧——这个高会也是,跟了万大人久了,越来越学的偷奸耍滑了。
刚才居然说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来“星海汇”玩耍,他们一家今天要在楼里团聚,然后告了罪,就脚底抹油溜走了……留下他一个“外人”,来面对大明第一家庭,着实可恨!
“都坐吧,别拘着,就当是‘家宴’。”
朱见深笑着挥了挥手,“若是都按照宫中的礼节来,朕……我还特意出宫做什么,宫里的月亮不够圆,还是月饼不好吃啊?”
眼看皇帝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好意思再推却,纷纷低声告了一声罪,然后按照各自的官职排序坐了下来。
万达自然是坐到了皇帝的左手边,他看了一眼对面孤零零陪在末座的邱子晋,心念一转,对着朱见深讨好地说道,“既然今天过节,都不用守着平日里的规矩,姐夫何妨把小千也叫出来呢?让他也跟着我们一块过节吧。”
要说梅千张的身体底子还真是不错,上回他们两个差不多同时受伤,结果他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好,人家梅千张则当天夜里就醒了。
之后在北镇抚司修养了几天就回宫里复命,生命力之顽强,简直堪比小强。
邱子晋闻言猛地抬头——自从梅千张伤愈离开后,他都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虽然窗台上的梅子和字条还是每日送达,但是作为两个刚确认好了心意的恋人来说,见不着面也实在过于痛苦了些。
“有道理,好不容易过个团圆的节,也不能让梅千张光看着我们逍遥啊。”
朱见深说着,抬手拍了拍掌心。
三记击掌声过后,一道人影从楼下飘了上来。
“给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请安。”
依然带着面具的梅千张单膝跪地道。
邱子晋激动得半直起了身子。
“不必多礼,起来坐。”
朱见深看了看空余的座位,指了指邱子晋旁边空着的尾座说道,“你就坐在邱主事的下首吧。”
梅千张刚才一直在楼下保-护万澜,听到陛下的击掌声才上来,听到朱见深这么说,一时有些摸不到方向,惊讶地朝着万达方向望去。
“让你坐你就坐,今天算你放假。跟大家一块坐下来吃-饭看戏。你官最小,坐在邱大人身边不委屈。”
万达好笑地看了一眼难得高兴得挂相的邱子晋,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右侧的杨休羡。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提醒他不要过于张扬了,以免乐极生悲。
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朱见深看在眼里。
他轻轻地嗤笑一声,暗笑这世上总算有人能管住小郎舅这个皮猴,管他是男是女呢。
这两人在一起,他还觉得委屈了人家世代锦衣卫的杨大人呢。
梅千张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用几乎梦游一样的步伐,走到了邱子晋身边的座位左边坐下。
“邱大人,上回梅某受伤,还要多谢邱大人一直在旁边看护,多谢您了。”
梅千张端起桌子前放的茶杯,“梅某以茶代酒,在此谢过。”
邱子晋不敢在两位贵人面前把开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故作平静地拿起茶杯,与梅千张碰了一杯。
两人的手指背面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一起,又快速地分开。
饮完茶水放下被子,邱子晋用拇指摸了摸食指,感觉麻麻的。
他不动神色地抬眼看了看梅千张,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不由得脸色绯红,心跳如鼓起来。
“好,先上开胃点心!”
万达对着候在门外的伙计吩咐道,“开戏吧。”
只听“哐哐”锣鼓一响,一个身着大红锦袍,头戴插着红棱翅的乌纱帽,脸上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跳上了舞台。
他踩着几乎是半醉的步伐,在一片锣鼓声中,扭着屁股,一边做着诙谐的舞姿,一边说着俏皮又吉祥的话,满场子的飞舞。
那些本来都站在兔儿爷展台前头的孩子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围在舞台前头,看着他滑稽的表演。
汪直怕这些小孩子们挤着两位皇子,遂用身体将他们与之隔开。
朱佑樘在宫里也跟过万贞儿和太后看过戏,不过宫里照例正式开戏前是没有这段“跳加官”的——看戏的都是皇帝妃嫔,无“官”可加。所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这种又唱又跳,还插科打诨的表演,不由得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这民间的优伶可比宫里升平署的要来的放得开得多。一段俏皮话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朱佑樘和万澜也跟着一边拍手。
“我家也有面具,比他这个好看多了。”
万澜低下脑袋,凑到朱佑樘耳朵边说道,“等你下回来男爵府,我拿给你看。”
朱佑樘一边拍着手,一边止不住地点头。
“小千哥也有面具。下次我让你见见我小千哥哥,他功夫可高了。”
万澜补充道。
汪直听了内心一动。
今天是中秋佳节,难得陛下娘娘他们都出来和素素还有阿澜团聚了,也不知道我那亲哥哥在不在。若是他在,岂不是意味着我们兄弟在今天也能聚上一聚?
他如此想着,不由自主地朝三楼敞开的包厢处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陪在尾座上那个熟悉的人影。
汪直难以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不……是我眼花了么?”
正起身,拿着酒壶,准备给季司业倒酒的唐主簿,看着正对着他们这一桌的北边大包厢,同一楼的汪直一样,也做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不,不可能啊……我还没喝多呢,这怎么可能?”
唐主簿放下酒壶,将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努力瞪大眼睛瞧着。
“老唐,学生们都在呢,你这是做什么?”
虽说过节可以稍微放肆点,在师生们面前还是有点老师的样子啊,季司业连忙拉住他,试图将他拉进来。
“司业大人,您往那儿瞧——”
季司业顺着唐主簿颤抖的手指,眯起他老眼昏花的眼睛,往对面包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