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低声说道。
“这黄赐,之前也在杨家的想要行贿名单里。不过经过探查,我没有发现他受贿的证据。”
汪直看了一眼走入文华殿的人影,郁闷地说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受贿,还是没来得及受贿……”
“那太子殿下没对你产生隔阂吧?”
万达担心地问道。
黄赐一直伺候朱佑樘,要是他在朱佑樘面前说了汪直的坏话,那就不好了。
“那倒没有。别看太子爷年纪小,心里是有主意的。他听了万娘娘说的,当年王振之祸的故事后,就不多听太监们的话了。”
“那就好。”
万达送了一口气,“走,我们去刑部,恭贺邱大人高升。让他一定要在‘星海汇’摆一桌酒,好好地请请我们这些兄弟。”
“好啊。叫上阿澜,这样我哥也能到场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听到邱子晋升官,汪直比谁都高兴。
他之前除了害怕连累素素,也害怕连累邱子晋的仕途,听到他没有为此受牵连,还升了官,汪直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难得的笑容。
当日夜间,“星海汇”里热闹如昔。
“我知道黄赐送的第二道折子上头写的是什么。”
酒过三巡,邱子晋捏着酒盅,对着汪直挑了挑眉毛。
“昨天一早,我突然被侍郎大人差遣到顺天府衙门去借调档案。我堂堂一个主事,哪里需要干这个?”
邱子晋嗤笑一声,“还不是知道我和阿直素来交好,唯恐我走漏了风声,破坏了他们的大事。”
“什么大事?”
万达担心地问道。
“兵部、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和户部六位尚书大人联合上书,弹劾阿直。”
邱子晋说着,点了点万达,“你看看,弹劾你的,最大不过七品谏官。弹劾阿直的,都是当朝柱国,阿直比你本事大多了。”
“比不过,比不过。”
万达输的心服口服。
“没想到对付我一个小小内侍,不止内阁,连六部的大人们都……”
汪直如果说之前还是委屈,现在简直就是气乐了。
“你看,这就是得罪读书人的下场。”
邱子晋伸出手,满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荣是大明读书人的榜样,你打击他们的榜样,你就是打击读书人。你打击读书人,他们就要踩死你。懂么?”
这就是邱子晋厌恶与他们为伍的原因。
“可是我杀的是杨荣的孙子,不是他啊。”
汪直苦笑着饮了一杯酒。
“除了六部的尚书,还有翰林院的全体学士,以及各府、各院的长官。再加上之前内阁的那些大佬们的那一份折子……阿直,这些读书人是非要你死不可的。”
邱子晋补充说道。
“当年太宗皇帝,夷了方孝孺的十族,就是因为这样吧。”
一直都坐在万达身边玩着杯子,难得乖乖听话的的万澜突然语出惊人,“不杀光他的门生,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若是皇帝,我就杀光杨家的十族,而不只是杨家父子而已。皇帝姑父心太软了,这样不行。”
万达闻言,满脸惊慌地捂住他的嘴巴。
“谁同你说的这些?你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孩,你知道个屁!”
“我听小千哥说的啊。”
万澜将万达的手掌扒拉下来,眨了眨眼睛,“朝里的事情,小千哥都会同我说的。”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
“咳……阿澜想知道京内发生各种的事情的动向。”
梅千张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挺直了腰板说道,“我能说的,都是陛下同意我说的。”
“阿澜,这话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说,出了外面,可不许对人胡言乱语。”
万达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能去哪儿啊,我一个小孩。一出门至少八个人看着我。”
万澜将下巴放在桌子上,气鼓鼓地说道,“而且,我又当不了皇帝……阿樘才是……”
“祖宗,求你闭嘴吧。”
万达拿起一个鸡腿,将他的小嘴塞得满满当当。
众人无奈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同一句话——祖宗!幸好你没机会当皇帝了。
“接下来要上演的好戏,恐怕才最是精彩。”
杨休羡摸了摸阿澜的脑袋,担心地说道。
“他们这样逼迫陛下,是要适得其反的。”
众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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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安喜宫内,刚刚才回来的怀恩,将其问到的,内阁诸公表示此封奏折并无首倡和先后,乃是诸公同心之力的结果告知了朱见深。
“是这样啊?”
出乎怀恩的意料,朱见深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嘴角居然带笑。
“刚才六部也联署上了一份奏折。”
“是的。”
怀恩低头,“此番内阁和六部联合上奏弹劾西厂,还望陛下-体察各位大臣们的拳拳爱国之心。”
“既然内阁和朝廷各部都有此意……那就此罢免西厂吧。”
怀恩本来以为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怕是还要经过几轮苦劝才能说动他。谁知道这才一句话的功夫,朱见深居然就答应了。倒是把怀恩楞在了当场。
“你下去吧,今天也晚了,明天就拟旨,裁撤西厂。阿直不过一个孩子,不懂什么利害,这样吧……让阿直他,回御马监继续办事。其他西厂人等,就地解散,回到原来所属的衙门就是。”
“是。”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怀恩连忙跪下谢恩。
他不敢再打扰朱见深和万贞儿休息,快速地退出了安喜宫。
看着怀恩离开的背影,朱见深转身,一脚踢翻了房中放在地毯上的铜鼎大香炉。
香炉的盖子掉落在此,发出“哐当”声响。木炭和香粉撒了一地。
正在寝殿里给朱见深缝制内-衣的万贞儿听到声音,急忙走了出来,就看到了处在盛怒之下的朱见深。
“朕,不过只是说了一句六部联合上书……怀恩他想也不想,就说也是弹劾西厂的。他不是刚回到宫内么?啊!他是如何知道的?”
万贞儿闻言,急忙转身挥退了正要进来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宫女和内侍们。
“陛下,您要保重身体,不能因为这些人而气坏了身子。”
万贞儿抬手将朱见深扶回了寝殿,躺在小榻上,并吩咐宫女绞湿一块巾帕,盖在朱见深头疼欲裂的脑门上。
“成化四年,这些大臣们把朕逼到什么程度,万侍长还记得么?”
朱见深一手捂着脑袋,痛苦地说道。
万贞儿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日,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执意要违背先帝“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同朕合葬”(注释3)的遗言。
执意将身为嫡妻的钱太后另外葬在别处。
至于天寿山的裕陵,则必须按照皇帝与皇后同葬的规格,待她百年之后,与大行皇帝朱祁镇同穴。
周太后上一次类似的举动,是在朱祁镇驾崩后,阻止内阁大臣给钱太后上尊号,只允许他们给自己上。
这样以庶凌嫡,动摇祖制的做法,自然又受到了百官的反弹。
之后经过礼部的商议,决定将陵墓的样式改为三人同穴,以此作为转圜。
谁知道周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几次寻死觅活,将朱见深逼得狼狈不堪。
而外朝的百官在得不到回应后,于当年的七月初一,在文华殿门外,以礼部为首的官员,集合数百名在京的官员,“哭谏”朱见深。
此举虽然没有打动朱见深,却着实吓坏了周太后。
这老太太也就对着儿子和一众儿媳妇作威作福,面对百官的压力,则直接放下了她太后的架子,逃回了仁寿宫,也同意了三人合葬的提议。
虽然此事最终得到了解决,不过这根刺,从此就扎在了朱见深的心上。
朕,大明朝的皇帝,被百官给要挟了。
这么多年来,朱见深已经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他人生中的一大屈辱——这些朝臣们,只要互相串联,就可以撼动皇权,逼迫皇帝——这难道不可怕么?
若朕是太-祖爷爷,是太宗爷爷,宣宗爷爷那样的强人,他们还敢么?别说几百人哭谏,哪怕是几千人哭谏又如何?
而如今,他曾经最厌恶的一幕,又发生了。
只是这次参与的不只是朝臣百官那么简单了。
“怀恩伴伴……”
朱见深恨恨地念道。
“臣妾保证,怀恩他即便是做错了,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怀恩他不可能背叛陛下。”
万贞儿急忙跪下为怀恩求情。
朱见深一把扯下搭在额头上的丝帕,眯起眼睛,“朕念在他从小跟朕一起长大的人情上,朕不追究他……”
说着,朱见深闭上眼睛。
“但是那些外朝的大臣……朕要一个个地对付。”
万贞儿低下头。
她从小在孙太后教养下长大,知道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不能多说些什么。
“叫汪直和小郎舅来……”
朱见深直起身子,“西厂可以关。但是案子,还要接着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宪宗实录卷165》
注释2:《明宪宗实录卷166》
注释3:《明英宗实录卷361》
看史书的时候就特别清楚,西厂只是刀子,握着刀的人是皇帝。可惜了,当时的大臣们不明白这一点。看成化帝登基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于谦翻案,打他老爹的脸,就知道这是个特别有主意的皇帝,讨厌逼迫和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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