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正月,万达带领十二岁的万澜进宫给万贞儿请安。
此时的太子朱佑樘已经九岁,不再居住在安喜宫,迁入了太子东宫。
如今已经是皇贵妃的万贞儿害怕他突然变了环境,加上原来伺候惯了的内侍们都不在了,朱佑樘一时会不习惯,于是将自己身边好些个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分拨了过去。
看到难得进宫的阿澜,朱佑樘自然高兴坏了,拉着万澜去他的东宫内玩耍。
“我听说,你这次入宫,竟是想接阿直出宫来的?”
孩子们都不在了,万贞儿终于能和万达好好说会儿话。她屏退了左右,拉着万达的手,低声问道。
“是,阿直过了年都十八了,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了。”
万达点了点头,“我当年和陛下有过约定。阿直假扮内侍入宫,只是权宜之计。您看去年西厂那一出闹得……我怕他再呆在宫里,若是被人发现了其假宦官的身份,会引起轩然大-波。”
去年西厂复开之后,汪直又陆陆续续办了好多案子。如今朝里恨他的人只多不少,他本身偏偏也不是无懈可击。
万达想了又想,和杨休羡商量之后决定,汪直离宫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就怕他真的被人抓住了把柄,“惑乱后宫”的帽子若是扣下来,到时候恐怕连万达都保不住他。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到本身在前朝就谈不上什么口碑的万贞儿了。
“你说的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陛下他……”
万贞儿早就将汪直视为自己人,自然体谅万达的想法,但是未等她说到关键处,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万达急忙起身走到外头,吩咐宫女去端茶。
他放下挡风的厚帘子走了回来,用手顺着万贞儿的后背,担心地说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腊月里受了风寒还没有好,上回来也听姐姐咳嗽,竟是一直没有大好么?”
万贞儿咳嗽了好一会儿,总算顺过气儿来,摆了摆手说道,“倒不是风寒。从去年开始就这样了,喉咙里总是有痰,身子也觉得厚重,提不起精神来。”
说罢苦笑,“可能是老了吧,毕竟快到五十的人了。”
“姐姐瞎说什么。别说您离五十岁还早,以姐姐的容貌和身材,出了宫去,谁不说您才三十出头啊。倒是我这两年,为了办案,日日都是风吹日晒的,脸上都起了褶子,人也黑了不少。说不定人家见了我俩,还说您是我妹妹呐。”
万达睁着眼睛说瞎话,把站在万贞儿身后,端着茶杯的宫女都给逗乐了。
“哎呦,你这个小滑头。居然吃起姐姐的‘豆腐’……”
万贞儿也是笑得肚皮痛,指着他笑道。
“不过总是咳嗽,还是伤肺的。让陈司膳在小厨房里用小罐一直吊着雪梨,不要放糖,等梨肉都融化,就吃一口梨汤,最是止咳消喘了。”
“喝着呢。燕窝和雪梨枇杷膏也在喝。放心吧。”
万贞儿宽慰地看着他。
就在安喜宫内一片暖意融融,欢乐祥和的气氛中,一个小内侍匆匆跑了进来,对着万达和万贞儿说道,“娘娘,不好了,东宫那边,太子爷和小万爵爷打起来了。”
“熊孩子,胆子大了啊,居然敢打弟弟了!”
万达一听这还了得,立即起身,两手捏的“咯咯”作响,跟着小内侍往东宫方向走去。
万贞儿也是又气又急,虽说阿澜是他亲生的,但是朱佑樘又何尝不是心头肉。急忙带着宫女,也匆匆地跟了上去。
一进入东宫,走过影壁,万达顿时一乐。
他还是晚来一步,两个熊孩子已经被双双制服。
此刻两人都站在庭院之中,袍子的前帘被掀开系在腰间,一脸苦相地扎着马步。
正月里北-京-京还是大冷天呢,北风呼呼地吹着,雪花前赴后继地往两个熊孩子的脸上刮。
万澜还好,这两年跟着高会没有白练,马步扎的有模有样。
倒是朱佑樘,一点基础也没有,两条蹲着的腿已经抖得跟筛子一样了。
不过他看到万澜蹲着不动不摇的,也憋着一口气,小脸都憋成紫红色了,还是不肯服输。
“行啊。阿直,还是你厉害。”
万达上前,拍了拍背对着他的汪直的肩膀,佩服地伸出大拇指。
“娘娘说了,正月里不能打孩子,就让他们自己折腾自己去吧。”
汪直话音刚落,就看到了匆匆赶到的万贞儿和刚从前朝回来,来东宫探视太子的朱见深,急忙跪下行礼。
“父皇……”
“皇帝姑父……”
两个小孩都撑不住了,哭唧唧地望向坐在面前,揣着手炉看着他们扎马步的朱见深。
半蹲的姿势可不好受,而且两人现在可不是腿麻那么简单。
皇帝到了之后,居然让他们把原本握拳摆在身侧的手,抬到与地面齐平。
现在这两个小孩已经是浑身发抖,就差哭出声来了。
“说吧,为什么打架?”
朱见深把手炉扔给站在他身后的万达,插着腰站了起来。
“你是哥哥,你先说。”
他指着万澜说道。
“我……我说我要做大将军,去关外打坏人。立马扬鞭,血战沙场。为大明开疆辟土……然后弟弟说他也要做大将军。我说不行,你是太子,不能做大将军。然后就,就和弟弟打起来了。”
万澜说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抬头看着正在憋笑的万达,满脸委屈地说道,“呜呜,爹,我寻思着我也没说错啊。”
“父皇,当太子就不能做大将军么?”
朱佑樘一边抖着双腿一边抬头问道,“我也想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啊。做大将军多威武啊。”
比天天在文华殿里念书威风多了呢。
朱见深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把小孩吓得再也坚持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万贞儿急忙让宫女和内侍上去将他扶起来。
看到太子不再坚持,万澜刚要准备将手放下。
朱见深就转过头,朝他努了努嘴。
万澜万般无奈,只好继续扎着马步,眼中不停地落金豆子。
豆大的泪珠砸到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雪洞。
万达心想这兄弟俩也真是绝了,只能说朱祁镇的基因过于强大,这老朱家的孩子们一个两个的,都想往关外跑。
他隐隐约约记得后来貌似是有这个荒唐的皇帝,真的跑到外头打仗去了。还给自己封了一个大将军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朱佑樘的儿子还是孙子。
敢情觉得做大将军比做皇帝威风,是他们老家祖传下来的毛病啊。
“是谁教的你们?说。”
终于,朱见深决定不在天寒地冻的室外折腾两个孩子了,一群人辗转到东宫的正殿里。
朱见深端坐在银銮椅上,看着正接过宫女递上姜茶的两个熊孩子。
他们两个刚把身上沾了泥巴和雪花的衣服换掉,现在乖得不得了。
“说……什么啊。”
阿澜心虚地低下头。
“‘立马扬鞭,血战沙场’,谁教你们这些的?”
朱见深厉声问道。
就在此时,万达惊讶地看到汪直插蜡烛似得跪倒在地,低头说道,“是奴才……”
坐在朱见深身侧的万贞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你教的阿澜和太子,要他们‘立马扬鞭,血战沙场’?”
朱见深瞪着眼睛问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可知道,当年鼓动大行皇帝出关去‘征战沙场’的太监王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可知道,朕的父皇‘北狩’之后,大明发生了什么么?若不是有于尚书和孙太后力挽狂澜,大明几乎亡国!汪直啊汪直,你好大的胆子!”
“汪直知错。”
汪直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万达眼见不好,急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跪倒在汪直身侧。
“陛下,阿直还是个孩子,这些不过都是他一时无心说的话。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王振之乱导致的是什么结果?
是“土木堡之变”,是景泰帝上位,之后又是“夺门之变”——这些都是刻在皇帝心上的刀疤,居然因为阿澜和太子的一顿扭打被引了出来。
万达转过脑袋,看着同样也是满脸悔恨的汪直,心想你这个孩子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你跟两个皇子提这个做什么啊?
“孩子?十八岁了,算不上孩子了……”
朱见深冷笑。
阿澜见到自己的爹还有阿直哥都跪在地上,他也不敢坐着。眼眶一红,走到万达身边“噗通”一下跪着。
这一跪,太子朱佑樘也站不住了,委屈地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大过年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万贞儿看着这满屋子跪着的孩子,心疼地对朱见深抱怨道,“他们几个都是什么样子的孩子,难道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说急了,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朱见深眼看敲打得差不多了,又担心万贞儿的身体,遂叫他们都起来。
“摆驾文华殿。”
朱见深也不想耽误孩子们难得相聚的时光,干脆将万达和汪直两人拉去文华殿说话。
万达磨蹭了半天,嘱咐万澜千万别再犯浑,要是再敢欺负弟弟,甭管是不是正月里,回男爵府就收拾他。
撑着伞,迎着鹅毛大雪,万达走在朱见深的銮驾后面,低声抱怨道,“一年到头也就这盼着过年几天休息,谁想到带孩子走亲戚还要办公,哎……”
他看了看同样撑着把油纸伞,迎着风雪,一脸沉静的汪直。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本来身量在同龄人里头不算拔尖的阿直,突然蹿个儿了。
现在从侧面望去,他已经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了。
少年的脸庞如玉,眼如点漆,嫣红的嘴紧紧地抿着,倔强中带着几丝迷惘。虽然穿着宦官的衣服,但依然美得惊人。若是脱去这一身太监的服饰,走出宫外去,不知道能招惹多少女孩伤心呐。
想起之前在安喜宫里和万贞儿进行了一半的对话,万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让人越发清醒。
无论如何,必须带阿直离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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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阿直出宫,去辽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