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众人用了早餐,出发前往大名鼎鼎的辽东马市。
一个跛了一条腿的老者走在他们的前头,为他们带路。
虽说是跛脚,不过老人走起路来甚是利索,一马当先地在前头走着,比被阿澜拖累的万达不知道快多少倍。
万达跟在他身后几乎怀疑,这位柳叔若是四肢健全,是不是能把他们给甩开十条街了。
这一位,就是他们在等的人。
柳叔,辽阳城里的著名人物。
据说他废掉的那条腿,是在十年前的“丁亥之役”时候,误踩了不知道哪一方布下的机关所伤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受伤前他就是个牙人,受伤之后依旧做的是老买卖。甚至因为战打完了,他的生活比之之前更加富足了。
这位柳大叔望着须发全白,脸上布满了沟壑,面色黝黑。
看上去其貌不扬,往墙角一蹲那就是个晒太阳的糟老头子。但却是辽阳马市里响当当的人物。
他精通鞑靼话,瓦剌语、回鹘语、女真话、甚至朝鲜语,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辽东活字典”。
他既是通译,又是掮客,每天穿梭在马市和辽东镇上,无论哪族人,见到他都尊称一声“柳爷”。
按说这样的人,收入颇丰,按照辽东这里的风气,怎么也应该穿个貂儿,戴个大金链子,前呼后拥地带着一群兄弟们穿江过海的。
不过这位柳爷却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明明不差钱,却天天披着条破旧的大棉袄,带着半新不旧的皮帽子,蹲在“登云客栈”的门口揽活。
据说早些年里他还会去附近的几个马市走走,现在年纪上来了,就基本呆在辽阳不走动了。
晌午之前,若是有人请他去马市做个中介,谈好价格,就欣然前往。中午从马市回来,就在登云客栈里叫一个羊肉锅子吃。
若是一早上都没人搭讪,他也不会多等,到了晌午就去客栈门口的胡饼摊子上买个饼,一边吃饼一边瞎逛,逛完了就回家睡觉。
有些人不懂他的规矩,到了下午在街上遇上他,想拉他去干活。人家柳爷干脆潇洒地摆摆手,甭管开价多少,就是不去。甭管是谁,谁都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在别人眼里,他无儿无女,无妻无妾,坐拥千万家财却不知道享受,是一个“奇人”、“怪人”。
只有万达等人的人才知道,这位柳爷可是他们衙门在整个辽东隐藏的最好,时间最长的“探马”,他在此地已经默默潜伏了三十年了。
“几位爷,前头就是马市了。热闹吧。”
柳爷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的市场笑道。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得,海里游的。大明的、朝鲜的、蒙古的、女真的,乃至乌斯的,哈密的,只要您能够想得到的,我们这辽东马市就没有交易不到的东西!”
万达上前两步,看着马市外面高高竖起的雄伟高大的石质牌坊,“辽东马市”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近乎刺眼的光芒。
和这高大的牌坊一比较,十多年前在江南歙县见到的那些,就像是一个伟岸男子和一个纤细女郎的对比了。
这牌坊共有五道柱子,没有繁琐的雕花,就是非常朴实的石柱。牌坊下头左右蹲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造型古朴,巍峨有力。
站在这牌坊外头,往里面过去,只见无数人头攒动。
带冠的,髡发的,梳辫子的,顶着貂皮帽的,都不用走近,就知道里面各色人等都有。
不但如此,市场里那股牛马羊的膻味,臭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阿澜捏着鼻子,对着万达做怪腔。
他的“私房钱”都被万达收走了,昨天气的在客栈里撒泼打滚。
万达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哄他这些金子珠宝面额太大根本花不出去,另外给了他几块碎银子,又让梅千张拿了好几吊铜钱跟在他身后,随时为他付账,这小子才消停下来。
至于那一包金叶子——当然是爹爹帮你存起来,以后等你娶媳妇的时候再拿出来啦。
难道男爵府缺什么东西,需要你自己上街去买不成?
一行人走入牌坊,柳爷先带着万达等人,去市场当门口的马市公署衙门登记。
至于阿澜,早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梅千张和汪直去逛市场啦。
一大早来马市易货的人太多,衙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还有专门的将士维持秩序。
来这里都是求财的,正所谓“和气生财”,所以秩序还算不错。
万达站了一会儿,发现各族人都自觉排队。偶尔有几个试图插队,甚至企图不登记就进入市场的,立即被人士兵赶了出去,并且禁止他们之后再进入辽东马市。
如果屡教不改,就会通报九边所有的互市市场,禁止他们进入。除非去黑市交易,否则只能打道回府。
“黑市?黑市是有,不过去的人不多。”
柳爷听到万达的问题,摇了摇头。
“黑市抽的头太高,还不如官办的呢。”
在大明任何市场,做买卖都是要抽税的。一般都是卖家承担,在交易结束后,去公署衙门缴纳,马市上的税叫做“马市抽分”。
“这里的税率是多少?”
万达跟在柳爷身后问道。
“税率?”
柳爷听到这个新鲜的词汇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过来,“三十取一。”
也就是说,不管卖什么,朝廷抽的只有百分之三点三而已。果然是不以赚钱为目的,优惠得很呢。难怪黑市没有市场了。
“不仅如此,汉人来这里做生意,只需要路引凭据就可以的。但是这些番邦部族的话,需要大明朝廷颁发的敕书。没有敕书的话,哪怕货再好再全,都不能进场。”
登记完了路引,柳爷从市官手里接过凭证,慎重地交到万达手里,“这可要拿好了,之后每日入场,都需要勘验凭证。若是丢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万达看着手里的木头牌子,摸了摸。
“那,那些番邦商人,又是如何获得大明朝廷的认可,颁发给他们敕书呢?”
价高者得?
还是走后门,凭关系?
“嘿嘿,这个么,就要看他们当地首领的意思,以及卫所的大爷们能收到多少的好处了。”
柳爷说着,伸出右手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九边’卫所的指挥使、千户们大多都是番邦的。想要从他们手里拿到敕书,可要下好大的功夫。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且每年大明下发的敕书数量都是有限的。要怎么分配,那可是大学问。”
“我明白了……想出这主意的人实在是太聪明了,天才啊。”
万达脑筋一转,叹为观止地说道。
这等于是把矛盾转嫁到了番邦内部,大明谁也不得罪,还能做壁上观地看着他们各自内部为了利益的分配而争夺。
杀人不见血就算了,人家还求着要来被杀……
这一边,阿澜学着市场里大人的样子,将手负在身后,在这个摊子上瞧瞧,在那个摊子上逛逛。
梅千张和汪直害怕他走丢,两人一左一右地跟着。
“小公子,要买毛皮么?上好的猞猁皮,还有海獭皮,来看看呀。”
“小孩,人参要么?带回去给你娘炖汤喝啊。还有蜂蜜,你们汉人的女人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么?”
这马市虽然是为了贩卖而设,不过如今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好比一个巨大的农贸小商品交易市场。
看到打扮的贵气逼人,还带着两个“仆人”的万澜,商贩们都操着或是熟练或是生疏的汉语同他打招呼。
万澜好奇地垫着脚,转头就看到一个澡盆似得大铁盆,下面烧的着火。
他“哒哒”跑过去看,结果发现大铁盆里面居然是鱼,活鱼!
“直接炖,不杀么?”
万澜站在铁盆旁边,看着十多条大鱼在铁盆里游来游去,每一条都比他整条胳膊都来的长,好奇地问道。
“哈哈哈!这孩子。”
卖鱼的大叔听见他的童言童语,豪迈地笑了两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住万澜的手,就往水里摁。
“你做什么!”
梅千张眼疾手快,急忙将万澜的胳膊拉了出来。
汪直直接挺身上前,将万澜拦在身后。
“等等,好像不烫啊……”
万澜眼看汪直直接就要掀了这鱼摊子了,急忙伸手拦住了他。
在汪直不赞成的目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进了水里……
“不烫,温的……”
万澜眨了眨眼睛,“哦,我懂了,不是炖鱼,是防止这水结冰,把鱼冻着了。”
这天寒地冻的,也只有靠这个办法才能让鱼保持鲜活了。
“怎么样?小公子要不要来一条啊?别看这鱼大,肉质细腻,没有土腥味,特别好吃。”
卖鱼大叔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
“那我……就买一盆吧。”
万澜点点小脑袋。
“多少?”
卖鱼大叔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把这个铁盆,还有下面的架子一块卖给我吧。”
万澜指了指铁盆,铁夹子,还有大叔身边堆着的柴火说道。
“可以,当然可以!您住哪,我给您送过去。”
卖鱼大叔今天还没开张呢,所以才有闲工夫逗逗小孩玩。没想到小孩儿一开口就把他的生意给包圆了。急忙恭敬地站了起来,对他客气地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我爹说做买卖要实诚,不能占人便宜。”
万澜又把手指伸进水里,沾了点“鱼汤”,放到鼻尖闻了闻……
恶,好腥。
等回了客栈,让人把这缸子洗洗干净,下面多加点柴火,自己岂不是能在里头洗澡?!
那可比不断添水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万澜兴奋地捂嘴笑了起来。
梅千张和汪直互相看了一眼,实在搞不懂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只好乖乖掏钱。
市场这一边,万澜正在研究“铁锅炖自己”,那边万达一行人已经晃到了真正交易马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