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皓没在国内待几天就又走了,据说整天整天的熬夜看合同,私人时间少到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多数时间是在车上和飞机上度过的。
睡眠条件尚且如此,吃食方面当然也好不到哪去,想到这里,林亦又叹了口气。
现在是午间休息时间,十二点过三十分,他正站在楼梯间里和沈清皓讲电话,东八区和西八区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那么沈清皓那边就是深夜十二点半。
“其实没事的,我还好,只不过这次还得等几天才能回去啦,你照顾好自己。天冷要开车上下班,中药补品记得按时喝,累了就直接请假,总经理不批你直接找未来公公去,要是难为情就给我发微信,我给我爸打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沙哑的很,林亦听了心里难受得不行。
他靠着楼梯间的白墙,轻声说:“我这边很好,你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开会吗。”
“嗯...美国那些老东西真难搞....”
电话那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随后是均匀的呼吸声,青年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听了一会,这才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他以前的手机壁纸是纯蓝色的,如今因为太过思念自家猫所以已经换成了布偶猫壁纸,林亦看着屏幕上猫猫清澈的蓝眼睛,想见沈清皓想得要命。
他宁愿自己是块棉花糖,揉圆搓扁变成任何样子都方便携带,菌丝一样粘着沈清皓,饿了还能让他啃一口。
“滴答——”
猫猫壁纸上蹦出来一条短信,林亦点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催款通知。
“您的亲友刘先生负债200000元,已逾期十天,按逾期金额每天1%收取逾期费用,请催促其尽快偿还。详情请点击@#¥%#¥@#@
——来自tt宝”
林亦反复看了看这条短信,第一直觉就是不信,毕竟现在网络诈骗的太多,没有警察证实过的他一律按垃圾短信处理。
于是他按下删除,用小红垃圾桶清除了诈骗短信。
然而诈骗短信消失的那一秒,他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嗡嗡的声音掩盖住了门外同事的嬉笑吵闹,也把屏幕布偶猫的脸挡住了。
见是耿姐打来的电话,林亦立即滑动接听。
“喂,耿姐。”
“你是李文雅的儿子?”
对面的声音来势汹汹,语调高声量大,背后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方言,林亦稍微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点,说:“是,我叫林亦,是我的母亲又做了出格的事情吗?”
“我很抱歉,耿姐如果不想干了,这个月的工资我照给,她可以随时离开。”
“什么‘出格’?放你娘的屁!那他妈是人能干的事吗?!”
“你妈把我老娘的脸给整毁容了,泼的开水,皮都没了一层!”
林亦在那一瞬间几乎喘不上气,他忙道:“您先冷静,我马上过去。”
·
a大附属医院的皮肤科与烧伤科相邻。
白瓷砖白墙,端着托盘的小护士走来走去,电子屏上一个个地叫着号,皮肤科门口来来往往的多是青少年和中年人,来看看脸上的青春痘或者是某种疮;烧伤科则与皮肤科大不相同,不是捂着水泡哀嚎着进来哀嚎着出去的烫伤病人,就是急急忙忙被人背来的烧伤重患。
林亦从楼底下一路跑到了烧伤科,看到一名红衣蓝裤倚墙站着的男子,他匆忙上前道:“您是耿姐的儿子吧,我是林亦,耿姐呢?”
粗壮男子和林亦差不多高,体格却比青年壮上一倍,他用粗黑地手指一指前方的输液区,用夹着陕北风味的普通话对林亦说:“在输液咧,跟我走。”
林亦抬脚跟了上去。
输液区放了一排排不锈钢椅子,上面一个挨一个地坐满了人,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药剂的苦味。
壮汉带着他七拐八拐地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排椅子。
那排椅子上多是小面积烫伤烧伤的人,伤口处包着厚厚的纱布,边龇牙咧嘴地喊疼,边在护士和家人的安抚下输液。
一个穿着土色衣服的中年女子坐在座椅的最角落处,正弓着背靠在墙上,脸色和她衣服的颜色一样,她头上是明晃晃的白炽灯,把手上脖子上的白纱布映的更白了。
“耿姐。”
林亦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伤势。
“林先生。”面如土色的中年妇女抬起头来看他,女人的左半边脸泛着不正常的烫红色,应该是抹了药膏,看着还有点发青。
“是我妈做的吗.......”林亦看着她一处处的烫伤,哽咽着开口道。
“是,我刚给大姐倒完开水,她就直接向我泼来了。”
“我刚输液的时候想,应该是那天你说的电子支付的事。我给大姐倒水之前说要教她用手机付钱来着.....不该那么干的。”
“对不起耿姐,我会全额赔偿的,之后的修复费、精神损伤费我也会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去照顾我妈的.....”
“你明明那么好...”
虽然耿姐的脸没有被真真正正地烫掉一层皮,但依她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比烫掉一层皮好不到哪里去——整条胳膊都缠上了绷带,从锁骨到下巴也全是纱布。
这如同把他的心浸在名为愧疚的油锅里反复油炸,沥干再下锅,如此循环,让他恨不得直接在耿姐和他儿子的面前跪下来。
他自始至终不明白李文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每一个善良的身边人,以前医院的王姐在死前也受过她的刻薄,现在悉心照顾她们的耿姐又被她泼了烫水。
任凭她是豺狼转世,任凭她离异多年单独把他养大,也断断不能有这般歹毒的心性。
林亦的呼吸有些急促,后颈冒出冷汗来,他拿出药吃了几粒,待情绪稍有缓解,他对着耿姐的儿子道:“把缴费单子都给我吧,我算一下数额,双倍给你,后续把单子拍给我就好,我每样都会付钱。”
粗壮汉子黑着脸把一团揉皱的纸给他,林亦一张张展平算了数额,直接转给了耿姐两倍的钱。
“我娘不能再给你们干活了,这几个月都得在家养着,误工费你也得出!”男子说道。
“那是当然的,我会付六个月的误工费,马上给你们转。”
一笔笔微信进账声响起,男子一直阴沉着的脸色终于稍有缓解。许是意识到面前这个青年不是坏人,他的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大咧咧地蹲在一边,用不太标准的口音骂着娘。
“你娘真不是个东西,我去的时候她还从那儿骂我,说我是穷黑鬼,没事找事讨钱来了。”
“你娘身边那个也不是个东西,就知道扣手机接电话,东躲西躲跟有人要绑他似的,半天连个屁都崩不出来。”
林亦又拿出了药瓶子,倒出两粒止疼片咽下去。
身边的护士病患来来往往,京腔和别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在白炽灯灯管的照耀下成了凌乱的音符和模糊的人像。
林亦陪耿姐输液待了三个小时,直到液输完了,粗壮汉子扶着耿姐走出门,他这才踩着楼梯往楼上心内科走。
重症室相较楼下的门诊区静了不少,厚厚的墙体泛着冷意,像是蕴含了无数病患死前的痛呼。林亦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最后走到了李文雅的门前。
责备吗?
不行,他受不了李文雅再一次的歇斯底里,他也不想再跪下了。
原谅吗?若无其事吗?
他有什么资格替耿姐原谅别人呢,李文雅做了那么多事,他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呢。
在他很小的时候,李文雅经常给他糖吃,甜丝丝的水果糖,吃到最后还有点粘牙,他至今也忘不了当时的味道,那时李文雅还不像现在这样,会笑、会抱着他...
也许是第一印象的认定性,他始终觉得糖纸包裹下的那块糖是甜的,就算别人跟他说那块糖已经变质发霉,他也看见糖块的外表逐渐发黑,他在心中还是模模糊糊地坚信人性本善,去掉她发霉的外在她心中还是有人性的闪光点....
医生说李文雅最多还剩四个月.....她快要死了,要被霉菌侵蚀至死,内心已经荡然无存。
林亦的脸色透着白,被沈清皓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红润气色荡然无存,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发现李文雅的病房门是开着的。
刘树青瑟瑟缩缩地蹲在门口,靠着墙壁小声嘟囔着,细听都是什么:“不要找我,不要绑我,放过我。”之类的话。
林亦直接越过他向门里走去,却看见几个医生正围在李文雅的床前,上呼吸机的、拿着奇怪器具说准备急救的、还有一位医生正眉头紧锁记录着数据。
重症室成了一锅颗粒分明的粥,人多却不乱,每个人都在说些什么,但林亦觉得自己有点耳鸣,眼前的画面逐渐失真......
他好像药吃多了.....不应该吃两片,应该只吃一片的.....
“患者家属!患者家属!”
一个小护士上前来即使摇醒了他,急匆匆地说道:“人手不够了,来帮我们按一下病人。”
林亦暗自咬了一口舌尖,找回了几分知觉,“按谁?”
“嗯?你母亲啊!”
他跟着小护士来到床前,按照她说的话伸手按住了李文雅的腰。
李文雅是一直处于清醒状态的,枯瘦的身子支撑着浮肿的脑袋,像火柴棍顶西瓜一样滑稽,此时她正卖力的呼吸着,脸成了比紫红色更深的颜色。
医生拿出一支针,在靠近鼠蹊部的地方进行了注射。那里打上一针应该很疼,李文雅当即就放声尖叫起来,腰动个不停,林亦忍着头疼费了好大力气才按住她。
“好了,暂时没有问题了,之后的情况再观察,可能要再进行一次心脏手术。”白袍医生说。
林亦松开按住李文雅的手,发现指尖上沾了点血。
他盯着那滴血,半天才回答道:“好....麻烦您了。”
“嗯,那我们就先出去了,晚上再来查房。”
林亦转过身和他们礼貌性说再见,回过神想擦掉手上的那滴血时,他却发现指腹的血不见了。
是幻觉吗?
“你这个不孝子,你妈都成这样了,也不赶紧滚过来看我一眼。”
李文雅用她那气若游丝般沙哑的声音说着,又继续谴责道:“刚刚我要是死了,你可就连你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是不是就盼着那一天?”
林亦看着李文雅,他的母亲被桎梏在病床上,身上贴满了电子仪器和感应器,手腕粗的脖子不堪一击。
他动动嘴唇,想说耿姐的那件事,但脑子里又响起李文雅刚刚尖锐凄厉的痛叫。
他的母亲是个心衰病人,病了十几年。
她有病,他也有病。
·
不久后李文雅就被注射了镇定剂,与窗外的太阳一起沉沉睡去。
林亦花双倍价钱又给李文雅请了一个护工,这次请了一个高大的女护工,并且特意嘱咐了她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