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茨医学院的清晨,清澈的阳光从高远的天空撒下,落在高大的乔木与柔软的草坪上。伦敦的秋季有它特殊的韵味,像是妙手调出的一杯浓淡适宜的红茶,清苦醇香的同时又回味悠长。这杯茶是不适宜加牛奶或者方糖的,它应当就这么平平常常地喝下去,方能体味其中的甘冽滋味。
此刻正是学生们要去上课的时间,那些活泼泼的年轻人与喧嚣的人声将伦敦深秋的忧郁品格挥了个一干二净,但这幅画面是极愉悦的,令人看一眼就有微笑的冲动。
巴茨实验楼上,李明夜修长而带着粗糙薄茧的手指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的一根香烟。她半靠在窗户边凝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学生,脸庞就迎着那碎金般的清晨阳光,显得那象牙色的肌肤几乎是有些半透明的。
“嘿?雪莉,你居然也会在实验中途到外头透透风吗?”一个爽朗的男声打破了方才那沉静悠闲的气氛。一个体态有些肥胖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有着一张圆滚滚的、但是却显得非常快活的脸,衣着整洁有礼,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生活的愉悦态度。这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胖子,你看着他就不能想象出他严肃的时候。
李明夜侧头瞥了他一眼,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斯坦福,日安。里头的东西得冷却个十分钟呢,我就出来让我的眼睛放松放松。”
斯坦福注意到了李明夜手里的香烟,不由笑了笑,带着善意地调侃:“我说雪莉,咱们可是在公共场合呢。”
“我不抽,我就玩一会儿,玩玩都不行吗?”李明夜长叹了口气,把烟放回了烟盒之中,嘟囔着抱怨:“真想不通那些议员的脑子!天哪,一个国家最可悲的事情就是要让那些愚笨的人来统治那些不乐意出名的聪明人,而更可悲的是,那个聪明人没有烟草是活不下去的。香烟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就像人要喝水一样,雪莉·李必然是要吸烟的。”
斯坦福对于一个正处于尼古丁缺失的女人相当宽容,毫不计较这个外国人对大英政府的冒犯——说真的,三年前禁烟令发布之后,斯坦福就一直觉得雪莉会在某一日忍无可忍去□□示(防和谐)威。他正欲开口说话,一个低沉优美中透出无机质的冷漠的男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打断了他的念头。
“人要喝水,雪莉·李要吸烟,而我要见你,我认为这是三项各人必须满足的生理需求。以前你至少还会屈尊移动一下你尊贵的手指给我发条短信,而现在我甚至已经失去了这种待遇,要知道你的事情都必须通过哈德森太太了?雪莉,我认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李明夜的眼睛不自觉眨了眨。
她轻咳了一声,转身朝他点了点头,“日安,夏洛克。”
夏洛克大步走到她旁边。黑色呢绒大衣、深兰色围巾、里头的黑西装与条纹衬衫都显得他整个人在深秋阳光的浮尘之中格外凌厉。他一出现就像一柄剑一样,锋利冷锐的锋芒割碎了方才闲适的氛围。
斯坦福一看到夏洛克就开始挪着步子往实验室里走了。这段时间里自从雷斯垂德引荐了这个卷头发的年轻人之后,斯坦福对这个年轻人也算是有些了解,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破坏力绝对超过了雪莉李,至少雪莉一向都极为温和文雅。而看到夏洛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的时候,斯坦福在前几天刚刚被扒了日常行为与各种爱好的惨痛记忆瞬间复苏,他下意识地就选择了避其锋芒。
随着实验室大门关闭的那一声轻响,走廊上的气氛瞬间就凝滞了。
“日安?”夏洛克嗤笑一声,他低头看着李明夜,身高差造成的压迫力让他看起来简直具有某种威严。“日安、敬语、闪避词与过多的形容词……这就是我在回到伦敦之后的一个月之中,我们仅有的两次见面里,你所能给我的全部反应?”
李明夜想了想,但还是没有开口。
“你感到尴尬,并且在逃避这种尴尬——真奇怪啊!雪莉·李居然也有害怕尴尬的一天?你从不在意谈话的气氛,你只是出于修养才会维持对他人的礼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案子,不是吗?其离奇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现在接手侦办的s(防和谐)m爱好者谋杀案。”夏洛克挑高了一边眉毛冷笑,这个笑容带了显而易见的不悦和挑衅。“而面对穷凶极恶的毒(防和谐)贩都毫不畏惧的雪莉李、永远冷静镇定的雪莉李……居然在逃避。”
李明夜光洁的面容显得异常冷漠。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后退——这两种行为都是场面控制权疲软的象征。但她也想不出该如何回话,索性把目光移向窗外。
真是奇怪的场面。她想。
看似咄咄逼人的那个强势的人其实是更为弱势的,而看似被压迫的那个人却是感情上的主导者。一切的逼问、责难、温柔、等待……不过是为了一个回应。
而她不会给这个回应。
夏洛克看出了她的意思。他住了口,淡灰金色的眸子凝视在她弧度优美的侧脸上,眼神静默深沉,但却是喑哑而无光的。他抿紧的唇线显出了某种决然的意味——说真的,如果这时候李明夜能仔细观察一下他的表情,她就会发现这个神色和当初加勒比海岛上ptsd中的夏洛克完美地重合了。
“雪莉。”他的音色低柔,轻地像是一片凋落枝头的秋叶。“你在逃避什么,你心里真的不知道吗?”
李明夜向着阳光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得更厉害了。
“你感到尴尬,为什么?因为在你的认知里,我不再是你‘走错了路的学生’,而是一个‘爱慕你的追求者’。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性别认知,但是至少现在,你真正把我当作了一个异性。是因为这四年里的一切吗?吊桥效应引发的成果?你察觉到了自己认知的改变,但是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通过心理学手段去更改你的大脑了,所以你只能逃避。你不见我,通过哈德森太太给我传话,不回我短信——这才是我真正奇怪的,为什么?”
夏洛克的话语轻而又极为快速,他往前走了一步——与之前还算有礼的距离不同,这一次他彻底入侵了李明夜的安全距离。这种类似耍无赖的手段让他和李明夜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只要低下头,他就能触碰到那一贯带着镇定神色的侧脸了。
李明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这下她再也无法维持住那种雕塑般的冷漠了。瞬间的狼狈从那快速的举动中泄露了出来,被夏洛克成功捕捉,这让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局破了,我的老师。”夏洛克轻笑了出来,“而且你的这个局甚至没有平时十分之一的水准,不论是反应速度、心理暗示还是别的什么……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关心则乱’?你在感情上的经历是一片空白,而我不同——我在我的大脑中爱了你快五年了。”
李明夜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夏洛克。
这真是个异常敏锐、态度坚决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混蛋。
恰如夏洛克所说,这四年多之中,她关注着他的每一次行动,这常常导致她不得不整天待在监控室里对着摄像头另一边的这个男人发着呆,即使大脑从不停歇,但夏洛克总会在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刻意表现出追求她的欲望。
他就像个开屏的孔雀一样,肆无忌惮地炫耀着他的热情和才华。久而久之,她对彼此的身份界定终于发生了改变,并变得无比牢固。不论她是否愿意,这个世界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她的追求者——这一事实还是映入了她的思维阁楼。
这四年多,他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这个事实。他成功地将“异性”这个概念灌输入她的脑海,这也让她不得不在再次面对这位曾经的学生时感到了无比的尴尬。而作为一个男性,在心理上她是一个侵略者,她的强势而对周边人物的某种本能的控制欲也让她在任何事情上从未处于被动地位。
她从未有过这样节节败退的时候。
如果是旁人,她有无数的手段足以让那些“爱慕者”打消这个念头。可这一次的爱慕者来势汹汹,同样拥有绝顶聪明的头脑,坚定而从不动摇,单刀直入的同时又热爱耍弄他的那些无伤大雅的阴谋诡计,且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职业,还有长期的感情基础——她偶尔扪心自问,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按照这个标准来说,这位爱慕者简直是一位堪称完美的伴侣,不是吗?
她清楚心理学,知道这是在认真评估追求者水准的标准心理进程——就像是自然界之中,雄孔雀炫耀了自己炫目的尾羽之后,雄孔雀的追求对象会谨慎地观察对方,校验它羽毛是否美艳、体格是否雄壮一样。即使还未意动,但追求对象却已经变更了心态。
……但那毕竟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李明夜想到了自己也曾经顶着这么个名字,就觉得完全无法面对夏洛克——或者说,无法面对这种“自恋”的事实。这个世界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爱上了来自19世纪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世界真是太荒谬了。
而夏洛克并不罢休。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咄咄逼人,逼迫自己的老师坦诚心理变化。他微笑着,显得异常的彬彬有礼,却又让人能看出其中孤注一掷的紧张和挣扎:“所以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逃避?我相信我符合你的择偶标准,我们在过去的多年中相处良好,我们爱好几乎相同,而我们更能相互帮助——即使在我们的关系近乎冰封的四年中,我们也合作破获了十数起国际性案件。我们彼此了解,我们同样也证明了情感方面的思维并不会动摇理性。”
“够了,夏洛克。”李明夜轻声呵斥。
“所以请回答我,我的老师,你没有教过我这个。根据事实和逻辑来判断,我们会是彼此最好的伴侣,这难道还不够吗?你已经把我看做一个异性了,而即使你对我没有爱情方面的感情,我其实也并不介意。我不需要回报,如果我只需要一个承诺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躲避我,这才会真正影响我的理智和逻辑,并使我的注意力转移。而我们要面对世界上最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假设你并不希望我丢掉性命?”
以退为进。
李明夜眯了眯眼,审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她对小福尔摩斯的某种疯狂性格还是有所把控的,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一次失败的斯德哥尔摩实验之后。她淡漠道:“看来你的ptsd一直都没有痊愈?这几年中你应该一直有着这方面的倾向,而你自己也没有去纠正它。”
“这只是一种无法根除的倾向性思维,无法痊愈。而我ptsd的源头是‘失去你’。”夏洛克坦然承认了,“在过去我们即使没有见面,我也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但到了伦敦之后的一个月,你的避而不见再度激发了这种倾向。我是个高功能反社会人格患者,而且我以自我为中心,所以我无法控制这种想法。而显而易见的是,我所索取的东西,对你来说也微不足道。”
李明夜的眼神犹如一柄含了淬利冰锋的箭矢一般,犀利而具有穿透性。她冷笑:“你在借题发挥,夏洛克。我并非愚昧的普通人,你在利用你自己的心理疾病扩大我对你造成的影响,并用语言将其表述出来——苦肉计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好用的。”
“但你不确定,不是吗?因为你知道的确有这个可能性。”夏洛克安然地回答。“我确实没有道德感,但是我不是一个需要通过欺骗来获取他人同情的人。我打动你并使变更你的观点,靠的是有理有据的推理和付出,否则你也不会被我说服。”
李明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退后了一步,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闷闷不乐地道:“确实如此,但我得警告你一件事,夏洛克。我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所以我无法对我出色学生试图扭曲自己心理状态的举动(重音)视而不见,毕竟当年的事也有我本人的原因。”她蓦地想起了海(防和谐)洛(防和谐)因注入身体的感觉,瞳孔略收缩了一下,“我可以保证在你寻找我的时候,如果我确实有空闲,那么我不再躲避你。但你不可以索求更多了。这是一种不恰当的想法,我也不乐意待在尴尬的环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