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明翰郊外的夜晚月明星稀,天宇深沉,冰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显得模糊而朦胧。这是一片安静的医疗工业厂房,在万籁俱寂的郊区夜晚显得冰凉而没有人气——工人们早就下班了,偌大的厂区唯有巡逻的保安们打着手电筒搜索着。惨白的手电筒与红外摄像头徐徐地转动着,显出一种机械化的冰冷和戒备森严。
一辆车缓缓地驶入了厂区——那是一辆大卡车,车厢上漆着“伊丽莎白医院”的字样,新崭崭地反着光。卡车在门口停住了,一个保安警惕着牵着狗走了过来:“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开车的司机懒洋洋地不怎么在乎地没说话,副驾驶上的老护士用严厉的目光瞪了那个保安一眼,肃然冷峻的眼神从那口罩后刺了出来:“紧急情况,我们需要早上检查完的那批设备。”
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保安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接过了护士递过来的身份卡,在手中的设备上刷了一下,又将设备递了过去让老护士刷了一次指纹。等检查结果确认无误之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最近的原材料断货了,如果伦敦那边不再补货的话,你们医院也买不到材料啦!这真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不想再失业回家。”
老护士显然不是多乐意聊天的人,她冷冷地盯了保安一眼,闭上眼没有回应。保安也习惯了,耸耸肩,回了保安室将大门打开。卡车缓缓地开了进去,开车的司机这才开口了:“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差点就掏枪了,雪莉,你是怎么弄到指纹和身份卡的?”
打扮成老护士的李明夜转头冲他眨了眨眼,棕色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这不值一提,我的格莱森老伙计。把一切纰漏都设想一遍解决方法是一位逻辑学家特有的本事,这个本事能帮助我们不至于在大门口就触发警报。”
现任伯明翰警察局的督察特白厄斯·格莱森耸了耸肩:“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们现在朝哪儿开?”
“左边,转入第四个岔口,进地下车库。”
“……看起来你把这里的情况都记在你的脑子里了,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有些笨,但我还是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在早上已经来过一次了,亲爱的格莱森老伙计。”李明夜咯咯笑了起来,神色轻快,“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我怎么会忘记,这就是傍晚的事情……”格莱森嘀咕道,“有人报警说有一场极为严重的谋杀案,我就带队过去了,到那儿一看……嘿,得了,我的女神雪莉·李坐在‘谋杀现场’喝着咖啡,这可真是太刺激了。你不是回中国了吗?”
“我想你知道我那一套方法,如果我告诉你,那个被我打倒在地,并让我报假警声称被杀害的男人就是早上开车过来的那个司机,我认为你应该不会感到太惊讶吧,格莱森。”李明夜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随后把自己的手指伸了出来,厂区的灯光打在她的手指腹上,指腹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腊膜。“而指纹则来自于一位慷慨大方的殷勤女士的馈赠,我希望在我们的行动完成之后,你能在审讯之前好好地安抚一下这位女士——我早上使用了她的身份卡查了一些资料,选定了这个可爱的‘医疗设备加工厂’的地点,而在见到你的前二十分钟,这位女士不介意将她的身份卡继续借我用一晚上。”
“……”格莱森沉默了片刻,“雪莉,作为一个警务人员,我必须得说一句……你算过你违背了多少条法律吗?”
李明夜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违法?雪莉·李是不可能违法的,因为雪莉·李现在在北京呢,我的朋友。”
一个小时后,遥远的伦敦近郊,一座灯火通明、华美高雅的巴洛克风格的庄园之中。
安德雷西亚·麦昆轻轻地拂了拂自己脸侧的长发。她的视线从彩绘玻璃窗口飞了出去,目光隐含眷恋地扫过眼前的喷泉、雕塑、大片大片的玫瑰花丛和姿态俊秀的园艺植物。这些共同盛放的美景拱卫着麦昆家族的主宅,勾绘出一副古老贵族的盛世华丽。
她的左侧耳朵的耳舟处仍旧有些红肿——一根女性打耳洞时使用的耳针钉在那薄脆的软骨上,犹自凝固着痛苦的血迹。这是她刚打了没多久的耳洞,在被关进这一间华美的卧室的时候,她的耳钉还曾被人强硬地拔下来检查过,这也导致了她的伤口现在仍然有些发炎。作为一个医生,安德雷西亚觉得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或许会十分不妙的。
幸亏她不用再继续隐忍下去了……希望一切结束之后,她会来得及在上班之前给自己的耳朵做个消炎工作。
安德雷西亚悠然自得地望着眼前的风景。过不了多久,她听到了外头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行色匆匆的脚步声所到之处惊起了无数的尖叫,但却很快被控制了。最后,这些人停在了她的房间门口,外头的人试探性地摇了摇门锁,随后就听到了几声剧烈的撞击声,终于——这些天困住她的所有障碍被轰然破开。
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不是一般的警察,那是凶杀及重案调查部与皇家检察署,甚至还有特工。而打头的那个人开口问她:“你是安德雷西亚·麦昆?”
“是。”
“你举报你的叔叔对你进行非法拘(防和谐)禁?”
“这很明显。”
“你的叔叔,苏格兰事务大臣休·麦昆为什么要拘(防和谐)禁你?”
女人终于微笑了起来。她的眼神扫过了这些来“营救”她的警察,神态自若,风度娴静优美,但她那有些苍白的面容却显得有些忧郁:“这是一个很长且黑暗的故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才能把话都说出来,不是吗?”
夜幕之下,一道道路灯犹如沉默的护卫,守护着那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公路。m1公路两旁,其余的景色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显得荒僻而静默,而公路上,一辆卡车正在狂奔——那是真的狂奔,卡车的最高时速比起轿车来是差不了多少的,但看起来其惊悚程度超过轿车飙车数倍。
“兵贵神速啊,格莱森!我不可能等着你吐完的。”抖动咆哮的驾驶室内,李明夜懒洋洋地讽刺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格莱森。此刻她去除了所有易容,一头黑发的东方女郎眼中精光四溢,敏锐地注意着公路上的每一丝动向。“说真的,你很不卫生,我的老朋友。”
格莱森虚弱地把自己的头从车窗外拔回了驾驶室内,可怜的警官先生面色青白,眼眶泛红,嘴唇哆嗦:“这条公路有限速的,你……不行,我一定要让人吊销你的驾照!”
李明夜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开车的又不是雪莉·李,而是一位‘查无此人’小姐,你凭什么吊销我的驾照?我在北京!”
格莱森被噎地又是一个白眼翻了出来。他也不敢再说,生怕此时因为无人束缚而极为恣意的雪莉·李变得更难伺候——她根本就是非常在意自己被遣返的事情的吧!她明明就是在抒发怨念!不要以为摆出那种平时的高高在上的傲慢样子他就看不出来,他可是个敏锐精明的督察!
格莱森喘了一口气,此时车厢中传出了“砰砰”的几声敲打,他扶住额头,无奈地拿起了对讲器:“怎么了,凯恩斯?”
对讲器中传出了一个隐忍的颤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一样:“督察先生……请适度放慢车速,我们营救出来的那位受害人并没有彻底代谢掉体内的药物,这样的行驶过程会对她造成伤害的……”
——“你们只要将她的头部、躯干、四肢保护好,不要使其碰撞到车厢,就不会造成更多伤害——或者说,即使有,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我记得这次行动中有一位伯明翰警察局的法医?希望你能更多地发挥你的医学知识,即使是法医,对于人体结构与重点位置应该也是有一些专业见解的。”李明夜的声音平静到冷酷,在车辆的轰鸣声中显出冰封般的质感。“等到了伦敦,我希望这位受害者能够彻底清醒,并能作为证人而存在,你们能做到吗?”
“就不能稍微缓一天吗?”一阵沉默之后,对讲机的那一头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受害者有中度营养不良,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药物过敏、被什么药物麻(防和谐)醉了……我是个法医,而不是医生。”
“走走脑子,我们带走受害者时给她注射的是丙泊(防和谐)酚,我需要你做的只是尽快帮她度过困倦期并恢复思维能力。”李明夜淡淡地说道。“我理解你们在后车厢中颠簸的处境,也希望你们谅解我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如果我们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伦敦,那么我们能救出至少三百多人呢,想想你们的警徽,先生们!”
四十五分钟之后,伦敦郊外的某一处看似废弃的厂房之外。此时的天边悄然泛起了些许的亮色,时间已经是星期四清晨的四点五十分,而沉寂在夜幕之中的遥远的伦敦不夜城仍是光色流丽,犹如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
一片黑暗荒僻的夜色里,站着一群荷枪实弹的黑衣人。他们穿着粗壮的防弹衣与头盔,戴着面罩,显得粗笨不堪。但他们极为安静,默默地站在原地时简直没有活气,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我再重复一遍这一次的行动。”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前头,冲他们低声肃然道。“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第一时间切断‘猪圈’与外界的联系,控制所有的‘饲养员’并将其带走。我们没有营救任务,所以不必理会受害者,营救任务是另一边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十五分钟之内彻底瓦解‘猪圈’的防御。”
“是!”整齐的齐声低喝,干脆利落,犹如一个人发出的一般。
他们随即就散入了黑夜之中,唯独领头之人静立了一会儿,手指轻放在喉式对讲机上,轻声道:“霍尔得芮斯公爵大人,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过了片刻,领头之人听到了一声短促、浑厚的轻笑声。这位在英国近代史上罕见的实权贵族、英国唯一的私人军队拥有者,轻轻地笑了出声,淡淡地说道:“干的很好,斯诺。你该让我、让下议院那些人看看——我霍尔得芮斯家族的人,可不是只有与游客合影一件事情可做。即使是私人部队,你们也是军人,而不是那些观赏品!”
同样富丽堂皇、古朴庄严的霍尔得芮斯庄园之中。
霍尔得芮斯公爵坐在他庄重的办公椅中。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最符合贵族阶层的庄严而肃穆的面孔,狭长的眉目与尖锐的鹰钩鼻衬托得那张面容犹如花岗石雕塑一样,具有极度的威严感。但此刻,这位骇人的大人物却对着对面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平和的笑容,他淡淡地说道:“我得感谢你啊!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你至少在行动之前,愿意来我这里和我通个气。”
宽大光洁的办公桌对面,是永远微笑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这位在这几天中备受质疑的mi6掌权人、几乎可以称之为被政治迫害的“南极洲”,此刻一扫这几日以来的冷漠憔悴,重新展露出了他那在必要时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面具。听到了这句话,他挑了挑眉,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显出了礼貌而淡薄的姿态。
“自从六年前,鄙人就一直蒙受公爵大人的关照,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该投桃报李。”迈克罗夫特不亢不卑地直视着霍尔得芮斯公爵,神态甚至称得上真诚。“让麦昆家族被苏格兰场和我毁灭,与让他们被您毁灭……这可是不一样的两个后果。”
霍尔得芮斯公爵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麦昆……哼,麦昆。”他那严厉的脸庞上现出了深切的痛恨与鄙夷之色,“他们是一群践踏法律与生命的蛀虫,玷污了贵族的荣光,简直令人作呕。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想好如何说服首相。麦昆们一向跟着首相走,这在内阁已经不是秘密了。”
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这要看首相的选择了……他是为了保麦昆而得罪大部分下议院的议员,接受‘不信任议案’的结果,被迫辞职——又或者是壮士断腕呢?”
霍尔得芮斯公爵瞳孔骤然收缩。他沉默半晌,冷然道:“你要如何保证这一点?”
“查尔斯·奥古斯特·马格纳斯。”迈克罗夫特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黑伞伞柄,笑容悠然自若。此时此刻的迈克罗夫特真正露出了他那平和外表下的锋芒,他冷锐而犀利的眼神落在自己的伞柄上,若有所思。“这些年他可不怎么安分……”
“他不是你的人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霍尔得芮斯公爵勃然大怒。
迈克罗夫特淡淡道:“谁知道?谁相信?”
是的,谁知道?谁相信?迈克罗夫特这几年虽然控制马格纳斯,但很少同他联系。即使是最眼拙的蠢货,都能看出马格纳斯的卑劣和无耻的野心,更何况是素来爱惜羽毛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呢?除了需要引导大众舆论之外,迈克罗夫特从不联系马格纳斯,这也导致了他对此人疏于控制,给了他反噬之机。
当然,马格纳斯临时的反戈一击也在福尔摩斯和李们的意料之外。这条毒蛇蛰伏了太久,甚至他们一时都没有想起这个人,也没有预料到这积蓄了几年的毒液究竟会有多恶毒。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其中大有可为之处。
“像是查尔斯·马格纳斯这样的人,如果继续留在鄙人手中,恐怕会让其他同僚对鄙人心生不满。但这一次他背叛了我,选择了麦昆……如果麦昆仍旧盘踞在内阁和议会之中,那么马格纳斯自然也可以继续耀武扬威。但既然丧心病狂的麦昆家族被深明大义的霍尔得芮斯公爵派人捣毁了——那么,马格纳斯的存在才会让我们的议员们感到深切的不安。”迈克罗夫特微微侧过头,好似在回忆什么一样,他轻轻吐出了几个名字——那些都是这几日对他攻讦最多的几位官员。“比如林德男爵、皮尔斯部长……他们可都不喜欢这位马格纳斯先生。”
霍尔得芮斯公爵看着迈克罗夫特,冰冷而沉默的眼神中透出隐约的恐惧之色。事已至此,如果他还猜不出福尔摩斯的谋划,那么也太说不过去了。
麦昆们的倒台,会引发出多少狂潮,霍尔得芮斯公爵清楚得很。目前的议会一直不是很安分,他们致力于削弱贵族的权利与义务……尤其是下议院,那些平民组成的嚷嚷不休的麻雀,他们乐于见到又一个老牌贵族世家的倒台,并将其扩大到对整个贵族阶层的攻讦——他们甚至还提议削减皇室的用度!
所以当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在掌握了麦昆们的确凿证据之后,并没有自己知会苏格兰场,而是来找霍尔得芮斯公爵借兵……对于这一点,霍尔得芮斯公爵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身为贵族,他天然地站在自己的阶层考虑,如果由他来解决麦昆,那么至少能保证风波不会扩大——至少那或许只是贵族阶层自己在剔除毒瘤,而不是贵族们再一次被平民们剖开来审判。
所以他答应了,他只能答应,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尚且稚嫩的特工了,他俨然已经是一个手段老练的政客。但当他听福尔摩斯说要将马格纳斯也与麦昆们捆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动容了。
这是真的要麦昆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查尔斯·马格纳斯……这个喜爱炮制丑闻、四处挖掘贵族与政治家们的隐私的蛆虫,这个该死的卑鄙小人,甚至还曾经险些通过霍尔得芮斯公爵的私生子来掌控这位实权公爵。别人不知道,但霍尔得芮斯却是知道的,这几年下来,马格纳斯一直在福尔摩斯的麾下——而如今,毒蛇噬主,却不知主人已经张开了冷酷的捕蛇网,要将其扼杀了。
麦昆的累累恶行罄竹难书,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的——哪怕是那些看不起偷渡客的贵族们,也会不齿这样残酷的行径。而马格纳斯这种人,如果一直在暗地里为麦昆效力,为麦昆们掌握众多勋贵官员的隐私和把柄,来收罗关系网……
那么在这种时候,谁还敢帮助麦昆?恐怕人人巴不得撇清关系、落井下石了!
你若帮了,你是不是麦昆们的同伙?你是不是也有不道德的把柄在麦昆和马格纳斯手里?
谁敢为麦昆们出头?——就连首相,也不敢!
马格纳斯恶名昭著,任何一个有点手段的官员贵族都知道这一点,甚至这几天下来,他们对福尔摩斯还真有些同情……而如今“真相大白”,恐怕人人自危,都在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又有把柄在麦昆们的手里?
如果旁人要动麦昆,说不定他们出于恐惧,还会帮助一下麦昆家族,但要动麦昆的是他霍尔得芮斯,堂堂实权贵族,贵族们之中最有权力的标杆人物,动他一人就是与整个贵族体制作对……
既然如此,不如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
霍尔得芮斯公爵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慎重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南极洲”、“帝国心脏”、mi6历史上蹿升最快的天才……六年前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还是有些意气风发的稚嫩的,但现在,这个能一己之力掀起狂风暴雨、席卷政坛的男人,这个笑容不漏锋芒、手段老练狠辣的福尔摩斯,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忌惮。
“不用担心,公爵先生。我的……伞,永远不会指向您。”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他甚至还拿自己的伞开了个小玩笑,显得非常轻松愉快。“我想见到的,不过就是贵族的话语权重新回到一位高贵的、配得上‘贵族’这个称谓的人手里,而不是那些污秽的东西在我国的领土上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