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我到唐泾川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很晚了,其实我不应该去打扰他。
但听他同事说了那些话之后,我的担心像是一朵逐渐膨胀的乌云,总觉得不踏实。
我想见他,想抱着他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我甚至有些害怕,怕他继续这样下去,会出事。
冬天的半夜,很冷,我站在他家楼下抽了三根烟,直到手都冻僵,最后终于走进了楼门,我必须得去,哪怕把他从睡梦中吵醒。
从一楼一步一步走上去,我前所未有的心慌,平时总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头脑清晰的人,只是偶尔在面对唐泾川的时候会大脑发热,可是现在,我完全没办法冷静地去思考他到底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我站在他家门口,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我一定是特别的那个,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双亲,他没有什么朋友,而在他马上放弃自己生命的那一刻,我的卡片把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所以对他来说,我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
我应该开心,应该庆幸,我也成了他的唯一。
可现实却是,我笑不出来。
我敲响了门,本以为会好一阵子没有回应,却没想到,很快传来了询问声。
唐泾川在门的那边问:“哪位?”
我说:“是我,水航。”
他开门的时候身上穿着睡衣,但眼里毫无睡意。
他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多分。
我盯着他看,越看越难受,总觉得他像是一层薄薄的纸,我触碰得太用力就会立刻破掉。
他见我不说话,侧过身子说:“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屋子里很暖和,我站在玄关明知道应该换鞋进屋,然后若无其事地和他聊聊天,不着痕迹地从他这里套出点儿真相来,可是,我像个双腿被打了石膏的伤患,不仅腿动不了,脑子也因为疼痛不转了。
他关好门回头看我的时候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背贴着门,皱着眉头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我们注视着对方,头顶是昏暗的、橘色的灯。
他说:“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麻烦事了?还是累了?我去给你收拾客房,今晚就留下吧。”
他刚要走,被我拉了回来。
我说:“我特别累。”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温柔地拍拍我的胳膊说:“我知道,去洗漱吧,好好睡一觉。”
“不是。”我说,“我不困。”
我凑过去,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太瘦了,跟我以前抱他时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那时候他也瘦,但不像现在,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我轻轻抱住他,开始鼻子发酸。
这辈子就两个人见过我哭,一个是我爸,一个就是唐泾川。
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不要太直白地去询问他,有些事,摆在台面上说未必是好事,我得想办法让他主动跟我坦白。
我说:“让我抱你一会儿,我太难受了。”
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抱住了我。
我们就那样在玄关相拥而立,我感觉到他的拥抱越来越紧,到了后来像是恨不得嵌在我的怀里。
我说:“我太累了,泾川,你能懂吗?”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放松了抱着我的力道,轻轻拍着我的背,以此来安抚我。
我又说:“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好像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那一个。”
他不动了,也没有回应。
我把他抱得更紧,在他脖颈蹭了蹭,长叹一口气,有些哽咽地说:“还好有你。”
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几秒钟之后,他说:“还好有你。”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就好像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虫,但实际上,我比他幸运太多,而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他敞开心扉,让他以为我和他一样,让他愿意把自己最真实的痛苦讲给我听。
他在我耳边,柔声说:“水航,累了还有我呢,没事儿的。”
他说完这句话,我实在忍不住了,要知道,当你深爱着的人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却反过来安慰你的时候,那一刻,心里的爱是难以自控的。
我直起身子,看着他。
然后我吻了他。
49
我发誓我没喝醉,但吻上他的一刻,我觉得头晕。
不仅仅是头晕,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想深入,也不想离开。
他的嘴唇微凉,在我吻他的时候,他在发抖。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这个胆子做这种事,我不仅抱着他还吻着他,像是所有亲密的恋人那样。
可是当我找回理智,放开他,我眼前的唐泾川让我无比后悔自己的行为。
他双眼通红,嘴唇微张,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看起来无比茫然,像是在森林里走失了的小鹿。
我慌了,慌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发誓,我是疼他的,甚至是他身边剩下的人里最疼他的,可是我似乎又一次伤害了他。
他不喜欢男人。
他不能接受男人的亲吻。
我怎么一时头脑发热干出了这么混蛋的事儿?说好的爱是尊重呢?我真的尊重他了吗?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这样僵持了多长时间,是他先看向我,问我说:“你喝了多少酒?”
这是他在给我找台阶下,或者是在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他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他却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说:“你酒味儿很重。”
他笑了,一笑眼泪就滚了下来,啪嗒一颗,滴在了我心上。
他说:“都说了注意身体,不能因为年轻就不在乎。”
唐泾川转身进了屋,一边往客房走一边说:“我给你收拾房间,你今晚别走了。”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刚被他碰过的脸,长出一口气,跟着他进了客房。
既然他说我喝多了,那我就是喝多了,如果他也喝多了就最好,这样一来,我们明天一早醒来或许就不会记得刚刚发生的那件事。
我假装踉跄地进了屋,不管不顾地趴在了床上。
他铺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给我脱衣服。
大衣,衬衫,裤子。
我被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被他塞进了被子里。
唐泾川给我盖好被子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我紧闭着眼睛装睡,可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一直在我床边坐着,坐到我真的睡着。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唐泾川在床头柜上给我留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他去上班了,厨房有饭,让我自己热一下再吃。
他没有提昨晚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松口气,其实我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觉得戳破了也好,他都已经这样了,我干脆以毒攻毒,跟他摊牌然后光明正大地追求他。
但那也只是一个想象罢了,真要那样,我又做不出来。
我开始后悔自己昨晚冲动之下的举动,我已经是唐泾川唯一愿意靠近的人,如果因为这件事,他对我也变了,那怎么办?
一整天,我窝在唐泾川家,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唐泾川平时是六点半下班,到家差不多七点五十,可是我等到八点半他都没回来。
我开始担心,开始胡思乱想。
本来想安安分分等着他回来,可最后还是没办法,打给了他。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来,我紧张得手心都直冒汗。
他说:“我马上到家了,你还在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无异,就好像昨天晚上我真的只是喝醉了跑来睡一觉。
我说:“我还在。”
“那就好。”他带着笑意说,“我刚才去对面超市买了菜,你饿了吧?等我一下,再五分钟就到了。”
听着他这样说话,我内疚得不行。
是我让唐泾川又背上了一个包袱。
我说:“那我等你,不着急。”
他轻声“嗯”了一下,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等他,眼睛盯着对面墙上那副我送来的画,那上面画着的两个男人看起来融洽自在,把画送来的那天唐泾川随意地说了一句这很像我们,但实际上,他真的这么觉得吗?
门锁响了,他回来了。
我站起来,像个犯错的学生一样过去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他却笑着看我说:“把菜接过去,你负责洗菜,我先去换衣服。”
我听话地接过菜,但不走开,只是站在那儿看他。
他诧异地看我:“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换好鞋,坦然地看着我。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我说:“没事,自己在家一整天,太无聊了。”
他笑着绕过我去换衣服,对我说:“你前阵子太累了,休息一下也蛮好。”
50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在怀疑唐泾川的同事说的那些话的真假,那么,当这样的唐泾川出现在我面前,我可以确信,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唐泾川在有选择性地面对生活。
或者说,他在逃避。
我对他的担心已经加倍,可面对着他的时候一个字都问不出来,生怕他当着我的面崩溃。
太多的打击让他措手不及,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紧接着又被重击,不管是谁都过不去这道坎,何况是他,一个当时身边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的唐泾川。
我乖乖洗菜,乖乖坐在餐桌边等着他做好菜端上来,乖乖听他劝我适当休息不要太累。
我第一次想逃离这间屋子,这样的唐泾川让我不忍心多看。
可是我又走不出去,因为唐泾川还在这里。
终于,我们绕了一圈,他还是那个身在痛苦之中的他,我也还是那个在他面前永远矛盾的我。
那天晚上我没有继续留宿,九点多,我打电话给秘书,让他来接我。
我知道大晚上折腾人家不厚道,可我也需要一个人聊聊。
我下楼的时候,秘书笑盈盈地问我:“干嘛不多留一宿?”
我疲惫地摆摆手:“找个安静点的咖啡店,我有话和你说。”
他收敛了笑容,察觉了我的反常。
我们俩坐在距离唐泾川家不远的一家小咖啡馆里,人不多,确实很安静。
我说:“我可能需要你给出出主意。”
秘书就坐那儿看着我,维维皱着眉,问:“唐哥的事?”
我点头,看了一眼咖啡馆二楼挂着的“可吸烟区”,掏出烟盒,点了支烟。
“他同事说的是真的。”
“你问他了?”
“不用问。”
根本就不需要多问,因为我也经历了。
“昨天晚上我亲了他。”
我看见秘书变化的表情,先是惊喜,然后是忧虑。
“他当时自我催眠似的跟我说我喝醉了,让我快去睡觉。”我抽了口烟,第一次觉得烟呛,“我索性就装醉,在那儿睡了。他在我床边不知道坐了多久,但挺长时间的,后来我睡着了。”
在我对面坐着的秘书垂着眼睛想着什么,然后问我:“那今天你们俩相处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这个‘好’和‘不好’,他像是彻底把昨天晚上的事儿忘了,逃避吧就是。”
秘书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那,您是想和他聊聊,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点头,所以说,他跟了我这么久,我在想什么,他最清楚。
“水总,我能多几句话吗?”
“说就是了。”
他迟疑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对我说:“如果我是他,大概也会这么做。”
我惊诧地看他,他说:“唐哥他本来就没朋友,家人也都走了,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您把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您想,对于他来说,您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家人?”
“不仅仅是家人,是唯一。”他说,“以前您就说过,唐哥不会接受男人的爱,但其实这话不能这么说。他是直男没错,但人永远都是在变化的。我不能保证他会像爱人一样爱上您,但对于他来说,您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而且,他很清楚,您一直都爱他。他也很挣扎,一方面,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无法接受和回应您的爱情,另一方面,他不敢想象自己连您都失去了会是什么样。他在害怕,所以即便他拒绝跟其他人交流,也不会拒绝和您交流,甚至因为害怕失去您,对您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您之前的担心不是无意义的,其实与其您自己去和他说什么,不如想办法带他看一下心理医生。”
秘书很少会在我跟唐泾川的事情上发表这么多的看法,他总是跟我说“那您得自己来”“那您得自己决定”,这家伙像是个恋爱教练,可这次,大概教练觉得我这个学员真的遇见难题了,所以站出来指点迷津。
“您太小心翼翼了,所以在他的事情上,您永远都没办法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秘书说,“他的心结在那里,不是我们这些人和他聊聊天就能打开的,一直这样下去太危险了,这不用我多说,您都明白的。”
我明白,可是劝说唐泾川去看心理医生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我说:“知道了,你明天安排一下,心理医生,我先去见见。”
51
我去见了秘书给我联系的心理医生。
那心理医生挺年轻,男的,戴副金丝边眼镜,秘书说这是他中学同学。
心理医生姓余,余医生告诉,我们俩就当是交个朋友,先随便聊聊,他知道我没什么毛病,也知道我找他是为了什么。
我有点埋怨秘书给他透了底,但余医生说:“你别怪他,他这是给你省钱。”
余医生递给我他的名片,笑着说:“我的价格,你可以之后再跟他打听。”
我们聊得挺痛快的,期间他说我其实也有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