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见过……主子。”被君暮称之为“嵇先生”的明海禅师开口,有些艰涩地说道。
“先生快快免礼,”君暮压低声音,以免被有心人听到了什么,“不必称臣,也不必行跪拜大礼。”
“那怎么成?”明海禅师摇头皱眉,“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暮无奈,但还是说道:“但我此刻只是玉将军收养的‘孤女’,实在是没有资格受先生的礼。”
“可是您毕竟——”
明海禅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了少年那沉静的脸时放松了下来。
少年虽然身着女装,但那股特殊的气质,却依然可以让他认出,这正是当年那个性格安静好学勤勉的少年。
“听闻主子来了寺院,我便立刻来见过主子了,”明海禅师笑了笑,但那笑意并不大明显,“长公主也担心着主子,要我来见见主子,好向长公主报个平安。”
听到对方提到了“长公主”,君暮才终于放下了疑虑,决定信任面前的人。
他回长安城的信息,是暗中安排了冬青在回长安的路上送去法门寺的。冬青绝对会把他要传的信传给长公主,而面前的人既然提到了长公主,那么就证明,在长公主面前,他是绝对值得信任的。
虽然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但岁月变换,沧海桑田,他也不确定时隔多年之后这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他去信任。
毕竟事关重大。这后面关联着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
这人也是前朝遗老,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他却有个极其特殊的身份,所以君暮才能立刻认出他来。
他就是当年的帝师,教导小皇帝司瑗读书的嵇桓。
而他的夫人,正是后来成了玉昭的先生的、被君暮称之为“姑姑”的商韶懿。
夫妻两人都是当世名士,不仅都是惊才绝艳之人,还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夫妻俩听闻周代宗司叡贤名在外,但因为新帝继位,手中无人可用,正处于求贤若渴的时刻,便请与他们素有交情的云和长公主帮忙引荐。果不其然,司叡与嵇桓商韶懿夫妻二人一见如故,第一日见面便几乎彻夜长谈,但却因为司叡身体病弱而作罢。
因为本朝一直都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所以商韶懿只能暂且留在公主府。然而嵇桓却被司叡以上宾之礼迎回皇宫,拜为太子太傅。
当司瑗登基之后,嵇桓便成了帝师。他只有一个学生,就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皇帝。
嵇桓站在那里,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虽然心中酸涩难耐,但也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欣慰。
然而君暮接下来的动作,却让这个胡须都变白了的老臣吓了一跳。
因为穿越女装的少年竟然冲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揖。
“陛——主子,您这是做甚,快别这样,”嵇桓——明海禅师急忙伸手扶起了君暮,“您这是折煞了臣啊!”
“抱歉,嵇先生,”少年的声音很低,低得让人一听就能感受到他的悲痛,“抱歉……我没能保住姑姑。”
听到少年提到了商韶懿,嵇桓又是一愣。
心下是不可避免的悲痛。
看着一向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嵇桓眼角涌出的一滴清泪,君暮平常再是沉稳,也不由得有些慌乱了。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先生,您别——”他急忙拿出自己的帕子,想要递给嵇桓擦眼泪,却被对方挡住了自己的动作。
“……我无事,”嵇桓躲开了君暮的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急忙请罪,“请主子赎罪,臣失仪——”
“……”君暮的情绪也不太好,只挥了挥手,“无妨。”
然而嵇桓和商韶懿毕竟是多年夫妻,纵使天各一方,而嵇桓自己也为了保护云和长公主而出家为僧,但两人也依然情深义重。如今突然听闻商韶懿的死讯,嵇桓也没有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她……”嵇桓最终还是问道,“能否请主子告知,内子是因何而死的?”
纵使他已经出家,在他的心里,商韶懿依旧是他唯一的妻子。
“……姑姑是怕拖累我们。”君暮说。
当年司叡与嵇桓商韶懿相交甚密并不是秘密,而长安城中认得嵇桓商韶懿夫妻的更不是少数。因为无法让商韶懿入朝为官,司叡深感抱歉,最后竟然张罗着要和商韶懿结为异姓姐弟。以至于小皇帝虽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姑姑云和长公主,但君暮却仍然把商韶懿叫做“姑姑”。
一月之前,玉郅和陶幼容夫妇二人在边关陷入苦战,虽然朝廷也派了五万大军前往支援,但终究是无力回天。
而商韶懿却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前脚教导完玉昭怎么接待玉家派来接玉昭和君暮回长安城的人马,商韶懿后脚就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彼时,玉昭伤心过度,哭得昏天黑地,君暮无法只能强撑着病体为商韶懿操办丧事。并安抚玉昭,要她打起精神来接待长安玉家的来人,而不是只知道哭。
君暮知道商韶懿为什么要自尽。
他不能让他的姑姑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