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号称‘色授魂与,甲媚天下’的十七娘曾在夔州仿商纣时淇园朝云台建了一座销金窟,名为‘鹿台’,适时,桑姿艳动西南,曾与建康朱雀楼的时妙曳姑娘并称双姝。江湖有言: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
乔岷青筋暴跳:“双姝?是个女人?”
公羊月啜了口酒:“男的。”
乔岷反倒舒了口气,崔叹凤见之,满面纳罕。
双鲤趁机添乱:“跳舞时是女的,行医时是男的。”
乔岷僵在原地,一只眉毛抬起,一只眉毛扭下,心里头实在是拧巴。双鲤看得哈哈大笑,趁其不备,往他酒盏里掺了点胡椒粉,用手指戳了过去:“来,喝点水缓缓。”
乔岷猛灌一口,呛得喷人,双鲤赶紧抱头伏下,崔叹凤正给公羊月诊脉,腾挪不得,首当其冲。眼见混着唾沫的一口酒渣便要糊上脸,只见那白衣人岿然不动,左手摆袖,将方才断成两截的幕离一卷,在身侧拼了个满圆,尽数挡了开去。
当真是神仙风姿,无怪叫江南名媛掷果盈车。
“家师早年为十七姑所救,因故男扮女装,后来虽恢复男儿身,却仍爱着女子衣裳,庐中那些老古董觉得有悖教条,故而一直未通大名,一概以桑大夫论。”崔叹凤佯作嗔怒,伸手弹了那丫头一个脑崩,以最温柔的嗓音,训斥几人,“但愿诸君四季康健,否则,若是叫家师晓得被如此訾议,只怕这辈子也别想踏入洞庭求医。”
公羊月浑不在意:“不是还有你吗?”
崔叹凤笑而不语,晁晨却起身行了个大礼,致歉:“崔大夫海涵!听说谢家两位柱石,谢太傅与北府兵主谢玄病故时,桑庐主不辞千里之遥,一路跑死三匹马,连夜进京医治,更是衣不解带连诊五日,全力抢救,甚至不惜亲身试药。从前更是听闻医庐众人怜惜穷苦,多有施药之举,我等却在此非议,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双鲤耷拉脑袋,在嘴巴上拍打两下,不再多说。
倒是崔叹凤颔首还礼后,从头到脚打量了晁晨一个来回,啧啧称奇:“君子?怪事,公羊月,你这是要洗心革面了吗?”
公羊月托着脑袋,懒洋洋道:“没准儿呢?墨里混了朱赤,若不是同流合污,说不定哪一日能洗作清流呢?”
“直觉告诉我他们在打哑谜。”双鲤搓了搓脸,问身旁的十七。
乔岷老实说:“没听懂。”
双鲤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能跟我好好说话了,神医,果然是神医,便是坐聆训教,竟也能治好奇症!”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将剥好的松子送到乔岷嘴边。乔岷惶恐不张口,那松子便诡异地贴在两瓣唇上。
不过俯仰,桌几砸了一堆,差点酒舍也给拆了。
“我晓得了,你这讨债鬼是来掏我腰包的!”崔叹凤无奈地数落一句,要知道今儿喝酒观舞,未免扰了雅兴,他可是包了整场。随后,他收回号脉的垫枕,把公羊月的手推开,面生霜寒:“公羊月,我发现你身边尽是妙人,这位……”他朝乔岷看去,“又是何流派?”
公羊月一面用绳子束紧袖口,一面笑道:“拆屋流。”
看他望闻问切皆毕,几人也不再作怪,一个个乖坐得好比那书塾中上下求索的好学生。若不是相识多年,便是崔叹凤再好的气度,也受不住这想一出是一出般的变脸。
“怎么说?”
“解得。”崔叹凤招来其中一位叫红翡的医女,呈来药箱,又令另一位叫青翠的医女,架上小炉,随后自个儿摊开一卷金针,看他束袖,忙不迭阻拦:“先别急着收,得以火针刺法疗毒,必要时,可需放血。“
外头还有一堆男男女女伸着脑袋,攀着门窗朝里看,虽隔着老远瞧不仔细,但总有种被当猴看的膈应。崔叹凤指着剩下的两位医女,便提议:“不若叫兰因和絮果给你搬扇三折屏风?”
话没说完,公羊月已自顾自把右侧衣衫拨开,露出肩臂。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双鲤平日跟他没大没小,这会子却是自觉起身,只留了一句“我去将人赶走”,快步避开。
“大夫就留着吧,”公羊月忽然开口,“多难得才碰得上一回疑难杂症,若不对着人学,难道还就着书死钻?”
晁晨眼前一亮,没留神,差点踩着褪下的衣带子滑倒。
公羊月还得腾出左手扶了一把,摇着头道:“你又作甚?莫不是你也是位佳人?别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模样……”
晁晨甩开他的手,径自远远坐到一边,刚缓和的脸色又黑了。
外头那老大夫有一点没说错,毒已入心窍,若非公羊月内力强横,又兼具常人难见的心志,只怕不是毒发,便已被疼死。
“忍着点。”崔叹凤本想递一卷布叫他咬着,可转念一想,公羊月向来死鸭子嘴硬,决计不会接,便又放了回去,先给他吃一剂定心药,“这毒不烈,却很是磨人,过走经络能致人痛不欲生,待会我行火针,会疼上加疼。”
公羊月把手一搁:“来吧。”
红翡扇炉起火,青翠烤针,崔叹凤手法极快,专挑手三阴经上的主穴,一针到位。
初时,公羊月面颊潮红,额上汗如雨下,两腮紧咬,偶有磨牙,连呼吸也粗重不少,明显是真疼。就在旁人以为定要张口相呼时,他却硬抗了下来,直到针尽,崔叹凤一刀隔开他中指,他都始终面带不屑的笑容,似不愿叫人瞧见落拓。
隔着远远的,晁晨也觉得目不忍视,心中不由地有些感佩,甚而掂量,若是自己可还能维持这般气魄。
想到这儿,不禁一叹。
毕竟也算是代己遭罪,晁晨心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话宽慰,叫他别开注意,能免去苦痛。
正要张口,公羊月不知何时已看了过去,将其堵了回来:“不用太佩服我。”晁晨一时忘了词儿,喉咙里滚出个单音:“啊?”
“你是没见过身边这位,在江左的壮举,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公羊月朝崔叹凤抬了抬下巴,岔开话题,接着对晁晨说,“想当初建康坊市最有名儿的那几位伶人伎子,哪个不是千金一夜的主儿,还个个都脾性清高,捧着金银来会,也不见得半月能露一面,偏就是咱这位崔神医一至,一二三四五个全都来了,快赶上凑一桌骰子局。这夜会五美,当即成名。”
崔叹凤解释:“我那是研制了芙蓉膏,姑娘都问我要,去了东家,总不好西家,便租了条画舫,约着一块。”
公羊月却故意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侃:“当时京都才子都急了眼,便也想瞧瞧这神医是个甚么牛鬼蛇神,于是便包了龙藏浦上所有的舟子,还聘了些游侠儿伺机登船,没想到那些莽汉手头失了分寸,把画舫给敲了开。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满河数百双眼睛盯着,只见星野在水,船接天河,五美齐奏乐,崔兄引灯坐于正中,木屐广袖,玉簪搔首,最是风流。”
“误会,一场误会,”崔叹凤腼腆一笑,“明郎曾言,说我天仓地库皆生得好,有亲和之相,只是讨喜罢了。”
公羊月故作讶然:“聂光明什么时候改看相望气了?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我看,得再给你放一管血。”崔叹凤轻咳两声,手中暗自用力,公羊月抽嘶一口凉气,却是疼得说不出话。
在崔叹凤跟前,随意插科打诨,放肆胡闹全没关系,人是个性子温柔且软的,可但凡提到聂光明,就像拔了逆鳞一般,兔子也会咬人,也只有关系极好的公羊月,才敢如此说话。只是晁晨心思不在,并未留意一来二去。
比起公羊月的抬杠,他更关注那风流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