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公羊月气人功夫一流,玄之虽坐定,但除非封闭五识,否则总有一两句飘入耳朵,臊得慌。玄之那暴脾气从前没收敛住,今后也难搞定,因此,偶尔憋不住时,还是会嘴巴上侃论几句,只是原则和底线坚守,站得位置便不挪窝。
眼下这局势,与其说是两人对峙,不若说是三方博弈——
在公羊月招摇进山后,不安分的家伙们想必已陆续埋伏在四面,但他们很聪明,知道正面对上公羊月或是玄之,都不一定能得手,那些死在竹海关卡外的人,便是明晃晃的证据,所以,只能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公羊月没空闲,把局势掰碎了,一点一点分析:
外头那道人,未必不清楚杀手会分批阻击,但脾气暴躁的人向来胆子也大,他绞杀过一次,便不把这些虾兵蟹将看在眼里,对他来说,捉拿自己这个千秋悬赏榜榜首的江湖祸害,才够得上分量。
但他忽略了一点,李舟阳离开竹海所奔赴的任务,迟早也会引来杀机,而这杀机,可不一定比千里追踪的杀手弱,来个叶子刀那种级别的牵制,单人作战外加人海碾压,便会变得棘手。
最好的破解之法有,两人联手,但这难度太高。求全的法子是各退一步,不要闹到两败俱伤。
只是,现在又有新的问题——
如何让玄之那暴躁老哥相信,自己同那些人不是一伙?
晁晨低头,瞧清公羊月就着树枝在地上的写写画画,思忖了片刻,欲起身向外:“不然,我来试试同他分析利弊?”
“不可,”公羊月却制止了他,放低音量,只以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如果贸然开口,那些暗点子稍微生得聪明些,跳出来咬死是奉我为主,替我解围,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实洗不清也无所谓,但玄之那老疙瘩轴得很,他若是听了,肯定要想——反正自个要交代在这,与其费力气收拾些小鱼小虾,倒不如拼口气,不让公羊月那厮好过。”
晁晨闻言,僵在原地,又灰心丧气坐了下来。论抟弄人心,他比不过公羊月,但一番话听下来前后自洽,确实在理。若真如此,到最后,玄之依然会死,公羊月就算侥幸夺过一劫,带着自己,也必然难以从包围中脱困。
双拳难敌四手,蚁多咬死象,都是自古之道。
公羊月叹息:“再者,玄之这等江湖里的老人,好言好语,万不会轻信,保不准还要怀疑你我别有用心,反倒是恶语相对,能教他一直保持警惕,警惕我俩,警惕他人,都行。”
“那接下来当如何?”晁晨泄气。
公羊月胸有成竹道:“等。我们不作为,总有人沉不住气。不必担心,若迟迟不到蜀郡,双鲤是知晓竹海的,她会带着乔岷来接应,即便犯糊涂没赶上,也别把玄之想得太蠢,岁数不是白长的,他能想到,只是不那么愿意相信,所以我俩,也在等一个契机。”
晁晨此刻倒是虚心起来:“我明白,信任的建立,需要漫长的时间,比起话语,行动反倒更有力。”
毕竟,人更偏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天渐渐黑了下来,霞光隐没后,山中无光,视线难明,守在隘口两侧本该是一脸戒备的两人,都开始活动起来。
玄之离开打坐的大石头,往附近可控的范围内,刨挖冬笋,摘拿野菜,架起篝火。甚至有段时间,他故意“消失”良久。公羊月和晁晨当没看见,依旧在里头守着不出,玄之“回来”后,在隘口前徘徊了一阵,什么都没说,坐下来吃喝。
公羊月也觉得饥肠辘辘,利用地势布置简单的机关时,偶然掏到鸟窝,取了蛋扔给晁晨,自己坐一边,隔着隘口,和玄之舌战。
晁晨把能吃的野菜和鸟蛋混煮了一锅,看见几窝杂草下,有些山头掉落的朽木,木头在湿气中腐烂,生出些菇子,他便采下来一同煮着,困在此地没有盐吃,有些鲜味,也能更好恢复体力。
说得累了,公羊月走过来,随手舀来一碗汤润喉。
隔着腾腾热气,将狗尾巴翻来覆去盘绞的晁晨,寻机开了口:“我思前想后,你来这里,并非寻求李大侠帮忙,其实,你早知他已离开,对吗?“
公羊月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也没意思,索性解释:“当年,是李舟阳把我带离代国,这些年,他也一直在追查公羊家的旧事,从未放弃,是少数不肯相信所谓“真相”的人。若真是为此惹祸,说明你那本手札上面记着的东西,都是假的。”
晁晨下意识道:“顾馆主不会骗人。”
“但若是天下人都被骗了呢?窃钩者死,窃国者侯,同理,骗一人为谎话,若是骗了天下人,自然是真话!”
此番闲谈,并未刻意提放外人,玄之听后,拂尘一扫,睁着双目一声叹息。
但凡论及公羊家,公羊月便生出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犟,不接受任何反驳,也不肯放下一丝执念,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叫晁晨与之对视时,无意识霍然站起,哆嗦嘴唇,最后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歪理。”
玄之忽地插话:“真是个执着的疯子。”
晁晨一愕,公羊月则哂笑:“疯子可好过傻子。”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难说,难说哦!”玄之只是摇头,两人竟是难得没争个你死我活,“头一遭见你,还觉得不像是姓公羊的,眼下复才相信——呵,你的祖父,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