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之战大获全胜那一年,公羊月乘舟过川江,溯游而上,到达剑阁。那一天来接他的人名叫夏侯真,木簪别发,穿着剑谷弟子偏爱的茶白色苎麻衣,背着一把长剑,剑用木色的缑布缠裹,远远瞧着有几分空灵。
夏侯真是剑谷七老之四,夏侯锦的长孙,也是这一辈中的“大师兄”。
实际上,真按辈分论,怎么也轮不到他称老大,只是剑谷九宗中余下七宗里,七老年龄差别甚大,最长的喻灵子已过期颐,足大了老幺梁昆玉一轮,因而自老三陈妩长老往上,徒孙辈基本都当爹当娘,不是出世奔走,便是痴迷剑道,离群索居钻研,未婚龄又未出师的,自老四开始断代。
接应这种活,素来不讨喜,说不好听点,忙前忙后跟个老妈子似的,虽能在新弟子跟前耍耍威风,但大剑山、小剑山养人性平,耀武扬威的总是少数,多数都比较孤傲,没有耐心和新入门爱问东问西的周旋。
何况,接的人还是公羊月。
剑谷的弟子虽然没见过这小子,但公羊迟、公羊启、公羊启的发妻风如练小师姑,还有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故事却听了一箩筐,各类版本皆有,左右总是心有芥蒂不舒坦。因而,这差事自然便落到师兄头上。
夏侯真在宗门里素来是公认的“五好”之人,武功好,脾性好,长相好,人缘好,家世出身好,和公羊月形成鲜明对比,除了生着一副叫人惊艳的好皮相,公羊月是武功差,脾性差,人缘差,出身差。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所见第一面,竟是为一把剑大打出手。
公羊月来时身无长物,只怀抱着一柄名唤“玉城雪岭”的雪色长剑,剑不离身,爱护如命。那夏侯真是个痴儿,除了剑法好,锻剑术亦是一流,只远观那剑气和形态,便知是把难得的宝器,想借来一观,公羊月却疑他要抢,于是率先出手。
夏侯真仓惶应对,失了分寸,将人打伤。
换了别人,打了就打了,说不定还能借此给个下马威,可谁叫他是“大师兄”,又是个软性子的“五好”人,心里头是懊恼无比,这才惊觉这个叫公羊月的师弟同其他门内弟子截然不同,对每个人都带有深深敌意。
因剑结缘,夏侯真每日都去探望公羊月,按理说他只负责接应,将人带回,自有谷中管事安排,但他却亲自照料,上到住宿,下到吃穿安排,甚而包括后续的习剑课业也包揽统筹,能优待则不鄙劣。
公羊月入谷便先养了两日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剑,夜里对着灯花把看,因为无人愿与他同居,偌大屋子只他一人,倒是清净。
鞘上镂刻的花纹涂有银漆,先前的抢夺中被蹭去一块,叫他心疼不已,因而不由自主反复摩挲。许是心中装着事,沉甸甸不得解,手指头用劲失了分寸,就着六棱晶莹花一转,鞘内竟拉出一条豁口。
借着昏惑的光芒一观,只见豁口处隐约卡着一张薄纸片,他伸指一勾,将其带出,展开细读,顶头写着三字——
“《思无邪》。”
此思无邪并非孔老夫子论《诗》的思无邪,按上头字句说法,该是一种稀世武功,功成者不仅能永驻容颜,且有“摧毁”之效,能碎物成齑,轻而易举散去他人功力,不过前提是此人功力必得弱于己身。
换言之,这功法吃年限,年越轻,功力越浅,越是犹如鸡肋,年越长,功力越深,越足可睥睨天下。
虽有条框,但也足可媲美当今天下超一流的武学。
公羊月握着纸片手腕不住颤抖——
近百年中原武林,从没听过谁练过类似武功,先不说难练与否,便是流落出去,必然会引起腥风血雨,再者,剑乃他人赠物,相赠之人,是否知道功法留存于此,有会否将之收回?
正是激动与恐惧并存,屋里忽然想起敲门声,他将纸片匆忙塞回剑鞘。慌乱中揉搓的褶皱卡在鞘口,剑无法归位,只能被尴尬地扔在榻上。
“谁?”
门开一线,露出夏侯真那张端着笑的脸,公羊月烦去一眼,用力把门拍上,但慢了一步,被人用脚尖顶开。夏侯真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站不住,略有些冒失地挤了进来,还一个劲儿跟他道歉。
“屋中久无人住,那床寒衾已是破旧,眼下天气渐凉,只怕久盖会着风寒,我给你拿了床新被,填的是柳絮芦花并一些鸭毛,噢,还有这个,剑谷虽以习剑为主,但纸笔常备,想读书识字亦不拦着……”
夏侯真絮叨个不停,想来怕一趟出门后,公羊月便会落闸上锁,再进不来,所以把所有东西垒叠上,一并抱来。堆在衾被上的书册滚落在地,他腾不出手捡,公羊月俯身抄起,随意翻看两眼,发现不是《老子》、《庄子》、《易经》的三玄著作,便是《太平经》、《抱朴子内篇》之类的道教典籍。
总之对他而言,毫无兴趣。
即便遭到无视,夏侯真性子阳光,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反倒继续热心替他铺床。剑就扔在榻上,他走过去瞧见,想用手肘把剑扫开,再把怀中之物放下,但对于爱剑之人,又不惯做这般举动,便在榻前小站片刻,扶正被子码在角落,转头顺手替他归剑入鞘。
公羊月正翻书,眼睛被剑刃寒光一折,回头瞥见夏侯真的动作,一个猛子扎过去夺来:“还给我!”
夏侯真的目光粘在剑上:“欸……”
“欸什么欸,你就是觊觎我的剑,除非我死,绝不会给你!”说着,他将夏侯真推搡出门,连带着他抱来的物什悉数踢出,“谁要你假好心!我不相信你!”
“好歹把被子留下,哎呀,这药能治内外伤,可别扔坏喽……”
夏侯真每喊一样,公羊月就当面扔一样,最后“啪啦”阖上门窗,只差写块“闲人勿进”的牌子挂在门上。吃了闭门羹,他只能委屈地收拾满地狼藉,不明白公羊月一男子汉,怎么比谷中那些个娇气的师妹还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