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沉默,看公羊月和晁晨安生地并排坐在船头,笑逐颜开,心中忽然就释怀,便对常安摆摆手:“你有句话说得好,和气,和气生财嘛,看他们这样也挺美好的,我以后要是嫁人了,也有人能陪着老月。”
一提到嫁人,她就想到师昂阁主,顿时两腮粉红,捧着脸傻笑。
公羊月一脚踹在舟子的横隔断上,打断她的美梦:“做甚么春梦呢?叫你平日跟着晁晨读书你不读,这下丢人现眼了吧!”
被道破心思,双鲤咬牙切齿顶回去:“谁说我不会!”
她顺势抢来一只空酒坛子,将杯坛相碰,就着那脆声唱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1)!”
“意象呢?”
“喏,秀才,孝廉!”她指着燕才和常安俩人,蒙混过关。
这童谣实际上暗讽腐败,她这么大咧咧指着人对号入座,无形之中却是得罪人,公羊月料定她不懂,帮她圆场:“看你那蠢样,会背又如何,想必是只字不解!”
双鲤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老月,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还就知道。这童谣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尽挑刺,没个好坏,像只老母鸡一样整天咯咯咯说个没完,怯如鸡,怯如鸡,也就会窝里横!”
公羊月亦忍俊不禁:“窝里横的那是大鹅,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在西蜀时,被白鹅追着咬,只会坐地上哭。”
满座登时都笑出了声。
双鲤气不过,可又骂不出,只能向晁晨求救:“晁哥哥,你管管他!”
公羊月还越说越带劲:“你叫神仙都没用,”晁晨转头盯了他一眼,公羊月见好就收,忙改口,“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说急了眼,有人该撒泼耍赖喽。”
“给我等着,看你说个什么,就是鸡蛋里头我也给挑出骨头。”小姑娘嘟嘟囔囔坐下来。
公羊月扬手一指:“十七还没唱呢,给他压轴,我压台。”
“我?”
独自饮酒吹风的乔岷转过脸去,又无辜又可怜。
双鲤猛地又站了起来,一脚踩跨在船尾甲板上,正待仗义帮腔,哪知乔岷不配合,面向着东方,露出少见的笑意,轻声哼唱道:“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2)?”
“我听出了思念。”双鲤张口结舌。
诗词是高句丽语,乔岷见几人疑惑无解,便又翻作汉话诵读一遍。双鲤积极鼓掌,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真是声如百灵,不像有些人,五音不全。翩翩黄鸟,我可听见鸟叫声了,算数的!”
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公羊月就忍不住怼她:“你说一箩筐违心话,不怕尿床?”
“你休要糊弄我,玩火才尿床!”双鲤指着岸边熄灭的篝火堆与他对呛,晚间就是他用火石点燃的,“你点的,你小心!”
公羊月没再接茬,抄剑在手,昂头一口酒,喷在剑身上,随后是足尖一动往河心掠去,踏月作歌,唱的正是曹子建的《名都篇》。
只瞧他平剑一震,携风带露于月中一点,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注3)……”
剑起苍苍,那满头青丝骤然散开,垂于鬓边,竟多了几分瑰丽与妖冶。晁晨伏在船板上痴望,两指夹着小杯轻晃臂,一时如坠幻梦,竟不知谁是少年,谁是妖女。
不,也许都不是。
公羊月骨子里带着的那种恣意潇洒,若不生于江湖,沾染了些尘土烟火气,便该是呼鹰嗾犬,白羽雕弓的五陵少年。
“嗡——”
剑吟声起,宝剑高提,河中人竟以剑作箭,拟出挽弓射日之态:“……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晁晨抬眸,猛然发现那剑心所指之向,正是自己。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公羊月持剑刺月,向前一撩,直撩起千层浪如幕。视线相隔,晁晨心中一漾,久久不能平息,不自觉伸手抹浪,想将水花拂去,那一刹那,他只想将那抹红影看得再真切些。
剑舞过半,不只公羊月一人吟唱,满舟的人跟着帮腔,可惜舟中无缶,只能拍木作节。待唱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时,晁晨的手往回缩,公羊月踏水而来,一把将其握住,绕着他转身,归坐回甲板上。
公羊月松手,吹去一口气,掌心里慢慢飞出一只萤火虫——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那一点光,真教人萌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双鲤抱着酒坛子打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老月,你这诗中哪有意象!”
“有美酒。”
“有宝剑。”
燕才和常达观一左一右开口。
“不算不算,酒都唱过好几遍喽!”双鲤借酒壮胆,果真开始撒泼耍赖,“换一个,不换就喝酒!”
公羊月懒得计较,拂袖卷来杯盏,仰头豪饮,而后一抹嘴,笑道:“其实还真可以换,这《名都篇》歌咏的不正是纨绔子?”
“哪儿来的纨绔?”
“我啊!”公羊月大笑摔杯,眼波迷醉,看着身边端坐一动不动的晁晨,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挑他下巴。
晁晨与他对视,一时心跳如雷,匆促别过脸去,慌乱中抱起酒坛就饮。
这一饮,饮过头,不足半炷香的时辰酒劲上头,晁晨整个人站立不稳,只能扶着船板侧卧,把袖子探出舷外。
几个月来,一行五人都如绷紧的弦不得松散,今夜难得放肆,连乔岷都忍不住贪杯,小舟上醉倒大半,只有双鲤偶尔发酒疯瞎嘟囔,余下或是愣神,或是醉眠。
晁晨醉得厉害,依稀听着公羊月在喊自己,不情愿应了一声,转头找不见人,又疑是幻觉,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自打在瀚海那座地下塔中,公羊月再三强调他若唤名,必得应他之后,自己好像就形成了习惯,不管隔着多远,总是下意识答他。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奈何?奈何!”晁晨挥手高呼,袖子轻飘飘落在河心。
公羊月正坐在船头独饮,闻声回头,只见那从来衣冠正正的青衣先生,此刻居然侧帽歪衣,正用手指去拨河水,不知在发什么酒疯,惹得他不禁失笑一声。正当他回转视线时,晁晨嘟囔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奈何?我倒想起在江左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桓伊将军善歌吹,痴迷曲乐,时年号曰江左第一,每每闻歌声,都无法克制喜爱,总停步高呼奈何。”他顿了顿音,对着虚无中的幻象,竟也带着些顾影自怜的伤情,“奈何?奈何!后来太傅谢安听闻此事,便笑着说,桓子野这个人真是一往有情深呐!(注4)”
那河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正如适才公羊月回眸时与他对望的目光,晁晨失声:“一往而情深?”
公羊月缓步靠近:“晁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