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王陵。
夜来风停,寒鸦不鸣,诡异。
按老一辈的话讲,反常有妖,但张修翊没有退路,谁让十一月朔日,正是高念公主的忌辰。和从前的安排一样,她先把守陵园的人调走,再亲自领着卫洗过去,一只草编篮子备着所有墓祭的东西,纸钱香烛、酒水馔食,一把芟草剪子,还有些鲜花。
花,是卫洗亲手植种的,在青州取的种子,种在河间一处平原上,春夏相接时开,紫白间的鸢尾。
虽只是个衣冠冢,但许是好太王疼爱这个妹妹,规格建制按最高起,该有的陪葬一样不少,光是宝顶便已大过普通的坟茔土堆。张修翊帮着上手,将花绕其一周,一步一朵,将好足数。
等点上香烛,她自觉退到享殿,留给斯人独处。
卫洗每年都会小坐片刻,喝两盅酒,自言自语讲些近况与故去之人,走时再将草木仔细修剪,最后摘一片还未凋零之叶归家,前后大概半个时辰。
今次丸都山城出了大状况,当下宫中情况又尚难分明,张修翊靠在青墙边,觉着很是难挨,一时烦躁,盼着卫洗早些结束拜山,一时又惆怅,少年夫妻阴阳相隔,年年堪比鹊桥会,自己不该如此残忍。
叼着狗尾巴草又守了会,负责调走陵卫的人归来,顺带捎书一封,说是公羊月已离宫,去向不知。
张修翊撕了纸,心中惴惴,调头去喊卫洗。
但宝顶前却没有人,只余下香烛在风中摇曳,张修翊绕到另一侧,果见机关洞开,豁出一条大口子,顿时汗毛倒竖,血气逆冲。
不用想,卫洗下了墓。
寻常完工的陵墓,不该有机关,也不会留活口,封死宝顶和地宫后,除非打盗|洞,不然根本进不去。高念的衣冠冢之所以还留有一条路,是因为扶余玉就放在空棺椁里,至于卫洗下墓做甚,张修翊再清楚不过,她挥手留下亲信,自己甫身跟了进去。
昏惑的墓室里,卫洗正开棺取盒,张修翊上前阻拦,与他争抢:“卫大哥,你不能带走这东西!”
“我不是要带走,我是要毁掉它!”卫洗高举锦盒,脸上涌出狂癫之色,张修翊丝毫不怀疑,他随时敢把手头的东西砸出去。
这扶余玉绝对不能毁掉!
如果能找到宝藏,那么玉早就不会留在这里,既然还存在,说明财宝重见青天还遥遥不可期。好太王立衣冠冢时,既然没有封死,说白了,就是下不了决心舍不得这块肥肉,这玩意要是真没了,她俩都得丢掉小命。
张修翊气急败坏:“卫大哥,你疯了!你忘了是谁叫你把玉埋在丸都山城的?你若毁约,可是要令她不安!”
“不安?若是扶余玉再度丢失,亦或者引发血灾,那才会令阿念不安!”卫洗一意孤行,为防她争抢,冷笑着以十二分的力道,冲着离他二人最远的墓门砸去,“你不是说城中出了大盗,频频失窃不说,还落字挑衅王室,此事绝不简单,既然他高安狠不下心,那我来替他决定——”
张修翊扑身上前,却仍差了一臂的距离,眼睁睁看着锦盒要在石壁上砸个稀烂,乳白色的玉石连带串缀的红绳滚落,摔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可是软玉,稍稍碰着点边就破损,这高度掉下去,还不断成两截?
大国师慌得腿发软,挣扎着往前又捞了一把,这时,门开了缝,伸过来一只靴子,将好把玉稳稳托住,再向上一掂,落在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中。
张修翊认出了靴子的主人:“公羊月?”
“怎么,是来抢玉的?”出了变故,卫洗也冲了上来,边走边揭掉草帽,指着人质问,公羊月依着身形和话音辨认出,正是那日城中匆促一瞥的守墓人。
张修翊赶紧摊掌探出去要:“把玉给我!”见他不吭声,又道:“难道你也是冲着扶余玉来的?”
公羊月捏着绳子,一边将他二人打量,一边翻手过招:“你先回答我你怎在此?不是该进宫擒盗匪吗?”张修翊怕他别有目的,他还怕此子贼喊捉贼呢,适才她叫破扶余玉的瞬间,公羊月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张修翊故意引他入宫。
或许是因为无法亲自到场,想借他的手出力气,代替自己盯着宫闱,又或许是想试一试他是不是也冲着宝藏而来,即便不是,不损失,如果是,往宫中去显然会白跑一趟。
公羊月的问法让张大国师松了口气,交手中看他拔剑,赶忙喊住:“别动手,墓葬会塌,我告诉你。”
到这份上,也没有必要隐瞒,张修翊将卫洗与高念的关系,来此意图,以及这笔围绕扶余玉的糊涂账如实告知。难得的是,她开口陈述时,方才喊打喊杀的卫洗忽然静下来,目光停在那柄色银如雪的长剑上,偶尔还会“嗯阿”两声应和。
公羊月向来公平,她既无遮掩,自己也没必要假话,于是将扶余玉抛还归去,且把那怀疑猜测一一道来,三令五申强调:“大国师,可得捂紧藏严实,真正盯着宝玉的人大概已摸清门路,有备而来。”
他看着白玉,甚至觉得刚才没毁去,有些可惜。
张修翊悻悻然:“只要别是你这样的一流高手,都好说。”话是如此,该有的戒备却丁点不少,东西再放在陵寝中显然不再妥当,毁去又没那个做主的权利,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将这玩意送回王宫,当面交付好太王,甩脱烫手山芋。
兜兜转转绕来一圈,最后却是给自己找麻烦。
张修翊就着红绳,将扶余玉挂在脖间,纳入怀中贴身收藏,随后挽起袖子,精神振奋,底气尚足:“王上的亲卫可不只你算的那点人,也许早就埋伏在王陵,回宫的路上不安宁,或能借力。”
“被当作棋子,你还笑得出来?”
“你说王上?”张修翊压根儿不在乎,棋子有棋子的活法,棋手有棋手的苦心,在触及底线前,也不是非要闹个针尖对麦芒。不过,说不心寒,实乃假话,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如果哪天王上不当王上,改行开酒楼,远近同行一定会歇业。”
公羊月嗤笑一声:“这行当可不好改。”
张修翊没再接话,而是抢着小跑两步,和卫洗一前一后将公羊月夹在中间:“你跟着我——”
公羊月第一个闯进来,落在这些人眼里,自然嫌疑最大,张修翊把他护在后头,也是变相解释,至少有高念和卫洗那层关系在,他们倒是清白。但她话音未落,双鲤细长的尖叫声,已刺穿黑夜。
崔叹凤留守客栈,但双鲤和晁晨却紧随而来,方才公羊月入甬道前,击晕了张修翊的人,现下守在外间的,正是他二人。
洞口即在眼前,三人冲出,只见正面列队,陵卫站成一排。张修翊上前调和,刚抱拳,人却忽然倒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纷繁的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