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散去,大门贴上封条,只是落得个抄家,瞧来上位者还算宽和。王泓站在中书令府邸外的石阶下,未修面容,黑眼憔悴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王”字跌落尘埃,嘴角勾起冷笑,心中不是滋味。
路上有人嚼舌根,端的是冷言冷语——
“没夷三族都是好的喽!知足吧,以为自己还是公子哥儿!”
祸不及亲人不代表仁慈,若是王恭再强硬一些,若是没有士族门第间错综复杂的联姻,以会稽王对其的忌惮,借陛下之手,灭掉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是作为棋子所需付出的代价,也是作为弃子必然的结果。
连乳母也告别回乡后,不过短短十息,便只剩铁毅还随侍在侧。
“少爷……”
铁毅挠了挠脑袋,心里很沉,但又隐隐觉得着实还没到凄风苦雨的地步。家道中落放到别的人身上,或许是罪入奴籍,或许是饿死街头,亦或者沦落风尘,但搁王泓这儿,似乎还不至于。
退一步说,太原王氏家大业大,几家叔父伯父都还在,且离京当得个封疆大吏,舒服至极,京都里也得卖个面子;再退一步讲,往乌衣巷投奔母族谢氏,冲着谢安外孙的名头,下半辈子起码温饱无忧;再不济,还有个当豫章太守的舅姥爷。
铁毅不是个木疙瘩石头心肠,只是打市井出身,觉得死了老爹固然悲惨,可比起世上真正大悲大痛之人,不过小巫见大巫。
“好啊,连你也要幸灾乐祸?”王泓见他吞吞吐吐,狠狠瞪过去一眼。
“不,不是这样,少爷,小的意思是……”
铁毅仓促解释,王泓却不听,还伸手将他推开,不给好脸色:“你滚,谁是你少爷,你这话说得好讽刺,你看我,再看看这家,我还是少爷吗?”
“不,不是,少爷,不,你是……”铁毅捋不清舌头,好好一大男人,竟快急出眼泪。
王泓见此,背过身去,紧抿双唇。铁毅打小跟他,以其脾性,是做不出那种小人得志的恶心事,但他心里总结着疙瘩不舒坦,在这节骨眼上,不想承认自己的败落,更不愿面对现实。
良久后,无力招架的他才摆手,放他离去:“你走吧,我想独自清净。”
铁毅看到的是,王家倒台,王泓从一顿能吃十只烧鸡到一顿只能吃一只,总归有肉吃,但王泓心知肚明,谁都怕沾霉运,只怕都避得远远的,就算看着亲戚那点面子给他吃住,也不过寄人篱下。
自己有多少斤两,他还尚有自知之明,既没本事,往后怎抬得起头。接济、施舍,碰哪样都落面子,对现下的他来说,吃喝根本不在考虑之中,自尊比生存更为重要。
想不出个所以然,王泓决定先去小酌两杯解解愁,建康大小酒肆,最偏爱的一只手便能数出来,次数多,脑子不肖思考,腿已领着人抵达目的地。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一瞧他来,赶紧给算账的老掌柜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迎上去。
“王公子,今儿客满……”
不待跑堂的把话说完,王泓一巴掌把人掀开,径自往里走,无论怎么唤,也不停步。朝大堂打望一眼,两侧还剩有不少空座,只是二楼的雅舍和挨窗的隔间确实落座甚多,不过要说余位,还是能数出一二。
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王泓心里憋着火,偏要看看他们敢放肆到什么程度,于是扭头,狠瞪了身后的跟屁虫一眼:“小爷我现在就要去寻常那雅间,有本事喊人把我扔出去!”
小二摸了摸鼻头,沉默地留在原地。
老掌柜腾开手,跟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怎地不拦着他?”
小二两头不讨好,心里也委屈,便将那擦桌布一展,啐道:“不过是出川的虎失群的雁,他上赶着找晦气,就叫他找去!”
老掌柜在他脑瓜顶上不轻不重落了一把,叹道:“做人不能如此!”
王泓走至长廊尽头,将那木门拨开,门板相碰,发出好一声悚然的响动,里头吃酒的人都回头来看,脸上表情似开了花。
一个不少,全是往常喝酒吃肉的朋友。
王泓抄着手站在门边,既不脱靴入内,也不阖门离开,就这么直愣愣盯着满座。左侧搂着姑娘的,脸上潮红,像已吃醉,将脚一抬,后跟落在桌面上,阴阳怪气道:“哟,瞧瞧看,这是哪位贵客?”
帮腔搭话的人一个个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什么风把王大公子吹来了?”
“你开黄腔,保不准人家改名就跟娘姓谢喽,谢家可不比王家好?呵,祖宗庇荫,至少不会遭连坐!”
也有□□脸的,端得是随和和事佬。
“朋友一场,舌头不要就割了去下酒。”
“阿泓,兄弟开玩笑,别介意,来来来,坐下吃喝。”
说着还递过去干净酒盏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