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柔说的是不想见你,而不是你们。
马淑香想当然地以为程雨柔不相见的人是顾曦,她满脸歉意地对顾曦说:“雨柔刚才醒过来,受不了刺激,要不小顾老师,你看……”
不等顾曦张口,程雨柔冷笑一声:“我说的是不想见你。”
马淑香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眼里的怒火转瞬变成了悔意,红了眼眶。
她转身的动作十分缓慢。
马淑香背对着顾曦和程雨柔,缓缓地走出了病房,她把病房门从外面关上,那动作很轻很轻。
程雨柔情况特殊,情绪也不稳定,医院给她安排了单独的病房。
这间病房的窗子焊着防护栏,床头柜也都包着柔软的防撞条。
顾曦一夜未眠,本就身体虚弱的她,脸上早已写满了疲惫。
程雨柔挣扎着坐起身,试图自己摇动床板。
顾曦连忙上前帮忙把床板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
程雨柔的声音较之前平静了一些,她自嘲般开口:“你很看不起我吧。”
“没有活着的勇气,却也没能死成。”
顾曦却摇摇头。
程雨柔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自从她爸爸意外去世,她妈妈就像是个双面人。
白天在学校,她是兢兢业业的好老师,对学生和颜悦色,尽职负责。
晚上回到家,她也是尽全力照顾家庭,不管再忙再累,从没有让程雨柔对付过一顿饭。
唯独在学习这件事上,马淑香对程雨柔有种近乎于强迫的执念。
一旦没考好,就如同瞬间点燃的炮仗,马淑香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对她咆哮,冲她吼叫,扯着她的衣服领子让她罚站……
程雨柔也因此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看脸色。
但凡没考好,只要马淑香撂脸子,她就会主动承认错误,惩罚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加倍刷题。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抢在她妈发飙前,让狂风暴雨变成毛毛细雨。
程雨柔此刻也正观察着顾曦,她发现顾曦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的一些行为举止完全不像是一个老师。
就比如此刻,明明该不安羞愧的是她程雨柔。
顾曦却靠在窗台边,骨节明晰的手指不停地扣着墙,看上去比她还紧张。
程雨柔像是窥探到了什么小秘密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曦。
在这灼热的目光中,顾曦下了很大决心。
她不懂怎么安慰人,上辈子她也没有太多同龄的朋友,即便有也和她一样作天作地。
她更不懂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没办法从专业的角度去开解程雨柔。
她只能撕裂自己已经结痂的伤疤,将相同的伤口摊开来,让程雨柔知道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活得不如意。
顾曦说:“我曾经也想过一了百了,在你这样的年纪。”
程雨柔错愕地看向顾曦。
其实她在九班,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十班学生欺负顾曦性子软糯,还给她起绰号。
只是后来看到顾曦一点点扭转了学生们对她的印象,她下意识地以为顾曦是那种拥有幸福家庭的人。
顾曦远眺窗外,背对着程雨柔,缓缓道来:“你知道被全校学生指指点点的滋味吗?你知道至亲被骂却无力反驳的难受吗?你知道被曾经以为是朋友的人骂狐狸精的感觉吗?”
程雨柔一脸错愕地看着顾曦。
顾曦微微笑道:“我知道。”
她语气平静地讲述着上辈子的过往,隔了两辈子,曾经的痛楚仍然历历在目。
顾曦抹掉一些相关的信息,只把在身在其中的痛苦和所受到的折磨讲给程雨柔听。
随着她的描述,程雨柔紧紧地抓着床单。
听到气恼的地方,她也跟着义愤填膺,听到痛苦的地方,她柔声道:“想不到你经历的远比我更要残酷。可你……挺过来了?”
“嗯,你得相信没有熬不过去的坎儿。”
程雨柔问:“可面对那么多质疑的声音,你是怎么开解自己的?”
“就把它们都当成屁,放了。”
“屁?”程雨柔被顾曦坦然的模样逗得差点笑出来。
怎么会有老师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啊,可顾曦真的说出来,她又觉得这确实是顾曦能做出来的事儿。
顾老师好像确实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
说她有点离经叛道,她好像做得又确实是一个老师应该做得的事情。
若真拿顾曦和曾经教过她的老师相对比,顾曦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够传统。
“别人的评价不就像个屁么,响的时候没有存在感,悄无声息的时候惊艳所有人。别太当回事,臭一阵,风过就会散。”
程雨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又难过起来,“可我妈不是别人,她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我做不到连她的评价也无视。”
她学习上一直很拼,因为压力大太过紧张,考试发挥不出真实的水平。
这也导致她前几次考试都很一般,班上也有人会说她是死读书的那种,起早贪黑,成绩也上不去。
同学这样说,她只是难过一阵子。
唯有马淑香,她的话就像是锋利的刀子,轻飘飘的一句,就连血带皮,疼到心坎儿上。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程雨柔的头埋在膝盖上,“我好像没办法和她和解了,我不能原谅她。”
顾曦轻轻地拍着程雨柔的后背,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猫儿。
她说:“没关系,我来不是当说客的,也没有带着一定要让你们母女和好的kpi。”
“与其说和你母亲和解,倒不如说和你自己和解。”
程雨柔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顾曦,“和我自己和解?”
“对。”顾曦笃定地望着程雨柔的双眼,“要相信你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要相信你配的起所有的好。”
“而且这件事,我也有错,我向你道歉。”
程雨柔不明所以地看向顾曦,一般出了这种“麻烦”,不相干的人不都应该避之不及吗?顾曦为什么还逆流而上?
顾曦诚恳而郑重地站起身说:“作为你的班主任,我应该早点关注到你的情况,帮你解决问题的,这是我的疏忽,对不起,程雨柔。”
程雨柔愣在原地,从小到大,她从未从“大人”口中听过一句道歉的话。
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顾曦如此郑重地向她道歉。
心里有一股暖流缓缓而过,其实从始至终,顾曦何错之有?
她甚至完全可以不趟这浑水的。
程雨柔不敢去想,如果昨晚顾曦和许川没有赶到,等待她的结局会是什么?
在情绪极度崩溃的时候,她求死的心如此坚决。
冷静下来还会怕,确切地说,昨晚当她站在高高的天台向下望去的时候,她心里就有过害怕和后悔。
那么高摔下去一定会很疼,她怕疼,更怕万一摔不死落下个残疾,这才转而又去了镜湖。
程雨柔从没有哭得这么歇斯底里,她的眼泪就像是止不住的水龙头,不住地涌出。
她有太多的委屈,从前无从释放,无从发泄。
因为她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偏爱的孩子,她不敢也不能不懂事,只能憋在心里。
直到那些委屈发烂发臭变成毒瘤,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她哭得肆意,是因为她知道,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能够将她的情绪牢牢“接住”。
许久,程雨柔渐渐平静了下来,只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着。
她双眼都哭肿了,抽抽搭搭地说:“顾老师,我这样还能回去上学吗?”
“怎么不能?”顾曦说,“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回去。”
“可我……”程雨柔欲言又止。
顾曦:“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妈妈了?”
昨晚,母女二人说了很多刺伤彼此的话。
程雨柔本性还是偏内向不善于表达情感的。
程雨柔说:“我暂时不想回家,顾老师,你能帮我申请住校吗?”
怕顾曦不同意,程雨柔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会听医生的话,去治疗。”
系统面板里,程雨柔卡牌的黑色也确实消失了。
顾曦沉吟片刻,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也不是当初一时意气就要给蒋坤割胆的那个顾曦了。
她说:“这样,我去和你妈妈沟通一下吧。”
程雨柔想要住校,还需要监护人同意。
顾曦走出病房的时候,马淑香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腮边挂着泪痕。
见顾曦出来,连忙一把抹掉,关切地问:“雨柔她怎么样?”
“好多了。”
“她……还是不想见我吗?”马淑香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怕声音大一点就会吵到病房内的程雨柔。
顾曦说:“再给她点时间吧,让她冷静冷静,她身体上问题不大,心理这块需要找个专业的医生疗愈。”
马淑香叹了口气,文山地方小,专业的心理医生凤毛麟角。
不过,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算再难找,就算要花光积蓄,她也不会吝啬付出。
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放弃疗愈程雨柔。
马淑香:“我们会积极治疗的,小顾老师你放心吧。”
顾曦:“对了,雨柔刚刚说想申请住校。”
“住校?”
马淑香摇头,急匆匆地否定,“不行,她不行的。”
“雨柔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我生活,她不会洗衣服,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她怎么照顾好自己?晚上踢被子了怎么办……”
顾曦打断了马淑香的话,“程雨柔十七岁了,她不是七岁。”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马淑香,“她得学会照顾好自己,那是她的功课。”
“而你,抛开雨柔妈和马老师的身份,你还是马淑香,你也需要做回自己,这是你的功课。”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马淑香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去和雨柔聊聊吧。”顾曦鼓励着她。
马淑香步履蹒跚地走到病房门口,轻轻地敲门,喊出那一声“雨柔”的时候,她再度哽咽。
程雨柔虽然没有让她进屋,却也没再尖叫。
母女二人隔着病房的门,说着住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