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一瞬间。
何颂往椅背里靠了靠,在黑暗里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很快,出租车车头调转。
屋子里静悄悄的。
何颂在门口杵了一会,不知缘由地松了口气,他没有开灯,一路摸黑走进了主卧。
结果打开衣柜,才蹲下,嘭的一声巨响,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
实在太过突然。
何颂没有准备,猝不及防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闷响,他往前一倾,脊背是火辣辣地疼。
回头,何一仁怒气冲冲地举着棍子,振臂一挥,又是一棍子落下来。
何颂没躲。
又挨了一下。
何一仁挥了两棒,终于有空开口说话了:“你个破烂玩意儿,还有脸回来?!”
他神色凶恶,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打完这两下,他还觉得不够解气似的,又送上了两棍子。
何颂闭上眼,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的汗水黏在伤口上,在五感混沌的疼痛之中,何颂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要炸掉了。
然而整个过程中,他没吭一声。
何一仁毕竟上了年纪,几棍子下来,就算觉得不过瘾也没力气了,把棍子嘭的一声甩到他面前。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里格外清晰。
何颂缓缓抬眼。
“妈的毛巾在哪儿?”他问。
何一仁气急,指尖颤颤巍巍指着他。
“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啊,你知道我的一张老脸,我的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他啪啪拍了两下自己涨得通红的脸,又指着何颂,低吼道,“还嫌不够丢人吗?你就应该老老实实找个地洞钻进去!”
何颂像是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妈的毛巾在哪儿?”
何一仁气得发抖,捡起地上的棍子又给了他几下。
每一棍下手都不轻,何颂闭上眼,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气息粗重。
这一夜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被何一仁棍棒伺候一顿之后,何颂找了件衣服换上,剩下那件衣服被随手丢进垃圾桶。
然后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医院。
他肩上扛着一个大袋子,一路风尘仆仆,从走廊尽头跑来的时候,站在门口踱来踱去的女人差点没认出他。
还是何颂跑到她跟前,叫了一声姨妈她才反应过来。
明明夜晚有点凉,他的脸上却汗涔涔的,那双眸子幽深,一丝光亮也无,像是蛰伏海底的岩礁。
“都说这人一上了年纪,心脏就受不住!”姨妈给他转述着方才医生告知的肖芸的病情。
不幸中的万幸,比何颂想象中的情况好出不少。
他双手交握着,一双眼睛充了血,“我妈怎么会突然发病?”
“那还不是有你爸的熟人咸吃萝卜淡操心,特地找上门来,给他们说了你那些个网上的传闻哟!”
姨妈说到这里,忍不住啐了一口。
“那何一仁真不是个东西,你妈要给你打电话,他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要人家不要说出去——啊呸!”女人跺了下脚,狠狠骂道:“要不是我今天正好在姐姐家里帮忙哦,说不定你妈现在人就要没勒!”
听到这里,何颂像是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一步。姨妈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他,何颂摆摆手,撑着墙壁直起身来。
何颂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去向另一种情况。
最起码,他告诉自己,最起码肖芸现在没有大碍,她还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
想到这里,何颂感觉呼吸终于畅通一点。
姨妈望着他欲言又止,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颂啊,网上的那些……不是真的吧?”
何颂没答话,他沉默地面对着女人的注视,抬头时只是问她:“我妈在哪儿?”
女人担忧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她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那间病房,何颂立马迈开腿往里走去。
肖芸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
站在门口时,何颂深深吸了口气——那是比任何一次来医院都要更加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迟疑了几秒,然后走了过去。
肖芸眼睛紧紧闭着,她眼角有深深的褶皱,睡着的时候双手都紧紧绞成一团,看上去有些不安。
何颂在床边坐下。
他的掌心轻轻包住了肖芸的手。
肖芸没有睁眼,蓦然道:“你来了。”
何颂嗯了一声,肖芸埋怨地说:“我能有什么事儿!都叫她不要告诉你了,免得你瞎操心。”
她这话说得虚弱,何颂忍不住眼角发酸,他指尖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背,柔声说:“就算没事儿我也得来啊。”
“你啊,先把自己过好吧!”
说到这里,肖芸终于睁开眼,忍不住笑骂一声。
关于网上那些个风言风语,肖芸仿佛一点也不知情似的,母子俩只聊了些日常琐碎,话题停在一些家长里短上。
中途肖芸的主治医生进来跟何颂聊了聊病情,除此之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风平浪静。
只是这样的风平浪静到底只是流于表面。
纵然是在说着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何颂也能察觉出肖芸状似无意的轻松表皮下,那股子掩藏不住的忧心忡忡。
何颂把话直接挑明,对肖芸说:“来之前,我回过家一趟……”一顿,又说,“我见过爸了。”
肖芸看着他,不说话。
良久,何颂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妈对不住你。”
何颂扯扯嘴角,“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妈应该早点带你逃出来的。”像是想起什么,肖芸苍白的脸也不由涨得通红,“这个人,他不配做个医生,他没有医德——”
说得有点激动了,她话没说完,深吸一口气。
最后,她看向何颂,平静地说:“他也不配做我的丈夫,不配做你的父亲。”
何颂本来微微垂着眼,听到这里,他蓦然抬头,直直撞进肖芸苍老的眼睛里。
肖芸翻过手来,捏了捏何颂的手指,以一种不容商榷的语气对他说:
“儿子,我想跟你爸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