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第二十七章(2 / 2)

陆怀鸩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而今的谢晏宁神志清明,定不会亲吻他。

果然,谢晏宁并非将他往房中扯,而是扯着他进了庖厨,得到厨子的同意后,谢晏宁当即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其后,一手执着水瓢,缓缓地往下倒水,以冲洗着他的左掌,同时另一只手为了尽快让糖液脱落而揉搓着他的掌心。

左掌上粘腻的糖液不久便不见了大半,明明身处于庖厨当中,陆怀鸩竟错觉得此地只他与谢晏宁俩人。

谢晏宁修为深厚,吐息清浅,可那吐息打在他耳侧,却逼得他的耳蜗轰轰作响。

他欲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遂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尊。”

自十一岁那年被谢晏宁收作入门弟子后,他便唤谢晏宁为师尊,当时他以为这仅是一个称呼罢了,但现下一唤出这两字,他却忽觉自己吃了满山满谷的饴糖,不然为何心口会这般甜?

“师尊。”他又唤了一声,由于突然被谢晏宁触及了指缝,尾音微颤。

谢晏宁仅仅是单纯地在为他清洗指缝间残余的糖液而已,他却觉得那薄薄的一层肌肤烫得惊人。

“怀鸩。”谢晏宁闻得陆怀鸩唤自己,便也唤了陆怀鸩一声,又问道,“出何事了?”

“无事。”嫣红悄悄地爬上了陆怀鸩的耳根,使得原就容貌姝丽的陆怀鸩直逼天上明月,惑人心弦。

谢晏宁又舀了一瓢水为陆怀鸩冲洗了,才拿了锦帕出来,将陆怀鸩的五指拭干了。

生前,在孤儿院之时,他常常帮年幼的孩子洗手,因而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眼前的陆怀鸩却是满面的受宠若惊。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双手也擦干后,才抬手抚过陆怀鸩的眉眼。

陆怀鸩的眼帘下意识地张阖着,一双浓密的羽睫蹭在了他的指腹上,催生了些微麻痒。

他收回手来,又关切地道:“适才你的手是否被饴糖磕疼了?”

“不疼。”谢晏宁太过温柔了,陆怀鸩顿觉自己将要溺死于谢晏宁的眼波之中了。

“那便好。”谢晏宁含笑道,“你若还想吃饴糖,便再去买一些吧,但你入睡前,切记必须以浓茶漱口。”

话音落地,他便转身出了庖厨去,一出《断桥相会》看罢,他该当回房修炼了。

陆怀鸩赶忙跟上谢晏宁,又讨好地道:“师尊可还要吃锅盔?”

谢晏宁拒绝道:“本尊须得去修炼了。”

“那弟子便不去买饴糖了。”陆怀鸩亦跟着谢晏宁上了楼去。

谢晏宁推门而入,却见陆怀鸩立于门口,遂道:“你若要进来便进来吧。”

陆怀鸩双目晶亮:“弟子当真能进去么?”

谢晏宁颔首道:“当真,你若愿意,亦可将你的房间退了,与本尊同住。”

陆怀鸩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来,凝望着谢晏宁道:“师尊不嫌弃弟子么?”

谢晏宁反问道:“本尊为何要嫌弃你?”

自上月二十后,他便未曾在夜间失去过神志,但以防万一,出门在外,还是与陆怀鸩同住更为安全些。

陆怀鸩生怕谢晏宁反悔,匆匆地下楼将自己的房间退了,又从房中取了自己随身的行李,到了谢晏宁房中,还请小二哥送了软榻来。

或许谢晏宁过一会儿便会因为他侵占了其私人领地而大发雷霆,但能多与谢晏宁相处一会儿亦是好的。

谢晏宁沐浴过后,便上了床榻去,盘足而坐。

唐阳曦为了找寻“相思骨”,失踪一月有余,尚且下落不明,此去江南道,恐怕凶多吉少。

他一定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

时至夜半,外面猝然有一把女声唱道:“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这唱段出自《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许宣发现白娘子乃是蛇妖后,惊恐万分,不愿再与白娘子做夫妻,白娘子不肯,竟以全城的百姓要挟许宣。

这把女声语调柔媚却又刻毒,不知是否趁着夜色出来游荡的女鬼?

陆怀鸩立即睁开了双目来,轻手开了窗枢,却见街上有一白衣女子,并不是女鬼,而是凡人。

女子痴痴地笑着,又唱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陆怀鸩瞧了眼谢晏宁,见谢晏宁仍在打坐,为免打搅了谢晏宁,旋即从窗枢飞身而下,到了那女子面前,欲要请女子切勿再唱了。

女子似乎并未瞧见他,三唱:“‘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宣奈何不得白娘子,又寻不到法海收妖,跳湖前,唱的便是这一句。

女子唱罢,居然拔足狂奔。

陆怀鸩放眼一望,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水湍急。

他足尖一点,越过女子,继而拦于女子面前,急声道:“姑娘何故要寻短见?”

女子并不理会陆怀鸩,向左而去,但费了一番功夫,终究无法彻底地摆脱陆怀鸩。

她双手用力,急欲将陆怀鸩推开却不得。

陆怀鸩不动如山,沉声道:“姑娘,你且清醒些。”

女子不得不望住了陆怀鸩:“你是何人?又为何要阻了我的去路?”

陆怀鸩答道:“我名为陆怀鸩,生怕姑娘寻短见,才阻了姑娘的去路。”

“短见?”女子轻笑道,“我为何要寻短见?”

陆怀鸩堪堪松了口气,竟然瞧见女子飞身跃入了河水。

水花腾起,河水当即将女子吞噬了,仅余下白色的缎子浮于河面上,但弹指间,这缎子亦被河水吞噬了。

陆怀鸩见状,紧跟着一跃。

却未想,这河水之湍急远超他之所料,且竟有十余丈深,河底漩涡无数,水草丛生,水草被河水推搡着,摇摆不休,直如一只只人手。

他潜至河底,搜寻了足有一刻钟,却不见那女子的踪影。

他水性尔尔,只得从河水中探出首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其后,他又顺着水流方向游去。

然而,一个时辰后,他仍是未寻到那女子。

除非女子早已上岸,否则定已溺亡了。

但溺亡的可能性恐怕远远高于活命的可能性:其一,女子不想活命了,断不会自己上岸,而且女子不一定善水;其二,现下更深露重,鲜有人迹,连更夫都见不到一个,恐怕无人会如自己一般下水救人。

他不死心,又搜寻了一个余时辰,依旧未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颓然地上了岸,才发现自己已出了城。

他并不知谢晏宁会不会担心他,但还是施展身法,回了城去。

尚未接近客栈,他似乎瞧见有一人正立于客栈门口。

那人何故要立于门口?难不成……难不成是谢晏宁在等他回去?

由于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他的心脏却跳得厉害。

愈接近客栈,他便愈紧张,乃至于不敢睁开双眼,阖了阖眼,才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之人竟当真是谢晏宁,他登地跪于地上,禀报道:“两个余时辰前,弟子闻得窗外有一把女声在唱《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当中的选段,生怕其打搅了师尊修炼,是以,欲要请那女子切勿再唱了,却未料……”

年八岁,他便随谢晏宁回了渡佛书院,见惯了尸体,但他从未眼睁睁地看见过活人在他眼前寻死。

谢晏宁修炼完毕,见暮色深沉,原打算立刻就寝,却左右不见陆怀鸩。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陆怀鸩,但他清楚陆怀鸩不会私自行动,定是出了何事,才会迟迟不归,遂忍不住出了房间,立于客栈门口,等待陆怀鸩回来。

陆怀鸩看起来颇为狼狈,发丝凌乱,衣衫半湿。

他本想问问陆怀鸩出了何事,未及启唇,陆怀鸩却已跪于地上了。

觉察到陆怀鸩的嗓音略生哽咽,他叹了口气,续道:“却未料,那女子竟然跳河自尽了么?”

陆怀鸩颔首,他现下的心情格外复杂,一方面因为谢晏宁特意在客栈外等他而欣喜若狂,另一方面又因为一条鲜活性命的流逝而垂头丧气。

两相交织之下,他大着胆子道:“师尊,你能抱一抱弟子么?”

言罢,他直觉得自己是陷入魔障了,他哪里有资格让谢晏宁抱一抱他?

他垂着眼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师尊,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有此等非分之想。”

他还要继续磕头,猝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左肩。

那只手随即从他的左肩蜿蜒至他的下颌,又将下颌一挑。

适才那磕头声在静夜中,可谓是穿云裂石,陆怀鸩被迫暴露于谢晏宁眼前的额头果真破了个大口子,涌出了血来。

谢晏宁收回手,正欲将陆怀鸩从地上扶起,却见陆怀鸩在他收回手后,复又垂下了首去,那段后颈倏而透出了一丝伶仃。

他顿了顿,才将陆怀鸩从地上扶起。

“师尊。”陆怀鸩全然不敢瞧谢晏宁半点,那后颈依旧弯曲着。

谢晏宁瞥了一眼伏于自己足边的呈放射状的血滴,而后放软了声音道:“你若抬起首来,本尊便如你所愿。”

陆怀鸩抬起了首来,眼帘却依然低垂着。

谢晏宁不再逼迫陆怀鸩,而是伸手将陆怀鸩拥入了怀中:“怀鸩,那女子即便当真溺亡,亦并非你的过错,本尊知晓你已尽力了。”

谢晏宁的吐息近在耳畔,陆怀鸩一颗心脏悸动得厉害,但这是不对的。

神志清醒的谢晏宁愿意屈尊抱他,已是泼天的恩惠了,他怎能因此又生觊觎之心?

偏生这时,谢晏宁抬起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明明隔着层层衣料子,又隔着皮、肉、骨,但他却恍然觉得谢晏宁能毫无隔阂地接触到他滚烫的心脏,霎时,悸动更甚。

他不敢回抱谢晏宁,凝了凝神,才战战兢兢地窥视了谢晏宁一息,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禀报于谢晏宁,后又道:“弟子该当能救她一命才是,是弟子太过无能了。”

谢晏宁听罢,疑窦顿生,陆怀鸩并非寻常人,女子堪堪落水,便已下水救人,为何非但救不了人,连女子的衣袂都未看见半分?

他松开陆怀鸩,径直向不远处那河水走去。

陆怀鸩怔怔地看着谢晏宁的背影,又看着自己已胆大包天地展开了的双臂,惶恐万分:师尊果真觉得我太过无能了吧?

仔细算来,他最近着实办事不利:其一,寻不到“相思骨”;其二,容许蜘蛛精伤了师尊;其三,面对护着方泠娘的信徒束手无策;其四,救不回方才那女子。

一桩桩,一件件证明了他其实是一个废物。

他这样的废物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痴心妄想。

当年谢晏宁便不该救他,谢晏宁为何要一时好心救了他?

他满心俱是对于自己的贬低,眼尾的余光却告诉他谢晏宁落水了。

“师尊!”他失声疾呼,飞身入水。

谢晏宁生前熟识水性,这具肉身的水性亦不差,因有河水的重重阻挡,他全然听不到陆怀鸩几近绝望的呼喊。

水中昏暗,河底漩涡密布,其汹涌直逼汪洋大海,确实能在瞬间将人冲走,且这条河仅仅是支系水脉,与整个江南道的水系相连,直达东海。

那女子气运不佳,被冲走得太快了些,陆怀鸩才救不得她的,归根结底并非陆怀鸩的过错。

他有了定论,上了岸去,环顾四周,却不见了陆怀鸩。

“怀鸩!”他细细一看,才发现河面上有陆怀鸩素日用的帕子。

这陆怀鸩莫不是为了救他,又入水了吧?

想来声音并不足以穿破河水,故而,他改为传音:怀鸩,本尊已在岸上了,你且上来吧。

现下本就是深夜,河水之中更是漆黑一片,陆怀鸩视物艰难,大抵依仗于双手的摸索。

他的左足忽然一滞,应是被河底的水草缠住了吧?

他伸手一探,哪里是什么水草,赫然是一尾软滑的水蛇。

他正欲拨开水蛇,竟是被水蛇咬了一口,幸而水蛇无毒。

水蛇咬了他一口后,便不见踪影了,不知这河中是否尚有其他活物?

恰是这时,忽有谢晏宁的传音没入了他耳中,他欢喜得立即回道:“弟子这便上去。”

他身处于河水之中,本不该张口说话,自是呛了一大口水。

但他倒也不觉得难受,马上传音道:师尊,弟子这便上去。

他上了岸去,河岸上立着谢晏宁,被谢晏宁的视线一扫,深嵌于他心中的惶恐登时疯长起来,他分明是为了谢晏宁才下水的,谢晏宁已上了岸,他却受了伤,他无能至极,辱没了师门。

谢晏宁见陆怀鸩垂首不言,抬手将陆怀鸩抱于怀中,方道:“怀鸩,你先前并未告诉本尊河中情况如何,本尊亲自一探,才知那河水过于湍急,河底满是漩涡,且这河水四通八达,无从判断她被冲到了何处,是她时运不济,未能为你所救,而非你的过错,她本就是一心寻死,死亡对于她乃是幸事,想来她生前时日艰辛,或许死后,再次投胎转世能过上她所希冀的日子吧?”

谢晏宁字字震耳,谢晏宁是在安慰他。

但谢晏宁之所以跳入水中,是为了寻那女子吧?谢晏宁其实觉得他或许并未尽力吧?

他不知自己该当开心,还是该当伤心,张了张口,末了,低声道:“师尊,弟子身上沾了河底的淤泥,脏得很。”

谢晏宁松开陆怀鸩,方要细看,却见陆怀鸩连连后退,头颅几乎垂至心口,卑微如草芥。

“怀鸩。”他一时间不知拿陆怀鸩如何是好,他自以为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但陆怀鸩却全然感受不到。

怪不得按照原文中所写,陆怀鸩将会为了于琬琰与原身决裂,因为原身将陆怀鸩教导成了一件工具,工具不需要尊严,不需要自我思想,只需要服从,只需要能够随时随地供原身虐待取乐,而于琬琰却让陆怀鸩品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将陆怀鸩变作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活着的人。

他一步一步地到了陆怀鸩面前,复又伸手将陆怀鸩抱在了怀中,而后轻声细语地道:“不脏,一点都不脏。”

“很脏。”陆怀鸩不断地摇首,并道,“很脏,而且闻着还有臭味。”

谢晏宁轻叹一声:“回去吧。”

陆怀鸩恭声应道:“弟子遵命。”

回到了客栈后,谢晏宁抬手将门一推,又回首去瞧陆怀鸩,这时才发现陆怀鸩的左足似有异样。

他指了指矮凳:“你且坐下。”

陆怀鸩浑然不知谢晏宁何意,但还是听话地坐下了。

谢晏宁亦在陆怀鸩身侧的矮凳上坐下了,后又勾起了陆怀鸩的足踝,将鞋履与足衣褪下,裸露出来的足踝上果真嵌着咬痕,还好并不算深,从中流淌下来的血液并不多。

一被谢晏宁的指腹贴上肌肤,陆怀鸩的左足下意识地打颤了。

“莫怕。”谢晏宁安抚地轻拍着陆怀鸩的足踝,待那足踝安静下来后,才查看着伤口,又问道,“这伤口是你方才在河中被咬的么?”

陆怀鸩自惭地答道:“弟子不慎被水蛇缠上了,方要将水蛇拨开,却反是被水蛇咬了一口。”

陆怀鸩肤色如常,这水蛇应当不含毒性。

谢晏宁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竟是鬼使神差地低下首去,吸吮了一下那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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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传》是民间传说,最早成型的故事记载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此文中小青是西湖中修炼千年的青鱼,而许仙则被称为许宣。

时衰鬼弄人:时运衰退时鬼也会来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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