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满眼狐疑,继而又嘲讽一笑,“我可是亲眼见着你与那陆家娘子出双入对,还眼巴巴地送了人家簪子。”
他扬起眉,“前几日,那陆家娘子不还日日不落来探望你,那可是一片真心!”
可谢瑜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个笑话。
被捆倒在地的人挣扎着坐起,心下突然不确定了起来,难不成谢瑜是故意跟那陆家娘子走近,诈他出来?
可他回想起在暗处看着谢瑜亲手为那小娘子插了簪子的情景,又定了定神,继续歪着嘴角挑衅着。
“你将罪责都推到我刘氏一族身上时,没想到我刘季责有一天还会回来吧。”
“自然是没想过。”还是系统抽到的预知卡警示了他。
谢瑜敛眸,走近了些,打量的目光毫不收敛,在他身上破烂衣衫和邋遢胡茬上游移。
“昔日刘氏长房一脉的嫡出三子,傲世轻物,不可一世,衣着锦绣腰佩美玉,出入则僮仆盈门。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竟还在苟活,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听了这讥讽话语,刘季责目眦欲裂,他粗喘出声,“还不都是拜你谢瑜所赐。”
“颍川王谋逆一案,与我刘氏何干?不过是族中子弟经商至颍川,竟是被你们以附逆之名连根拔起,我刘氏何等冤屈!”
谢瑜也不恼,低眼瞥他,轻叹了句,“刘氏便在,有你这等蠢物,早晚也难保存家族。”
他瞥了眼谢觉,对方就点了点头,自觉出去巡查门户。
如今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像是发了善心,谢瑜难得解释了几句。
“你刺杀我,不过是将罗织罪名的账都算到了我头上。你就不曾想过,若是没有圣人的暗中示意,我又怎能如此顺利行事?刘氏一族深耕百年,又不知收敛,早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谢瑜低声冷笑,似同情似叹息,“你刺杀我,不过是你刺杀不了圣人罢了。”
“不是我谢瑜,是圣人,要亡你们刘氏。”
难怪,难怪刘家倒得如此之快,难怪往昔交好的世家无一敢出来为他们分说……
那些不肯直面的现实,那些隐隐的猜测,被谢瑜毫不留情地揭开,露出了最丑陋的内里,刘季责已是信了一半。
痛苦绝望的低吼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额角青筋都绷了出来,曾经俊美的面容扭曲变形。
“我刘氏自先帝之时就投了诚,更是协助先帝攻下洛京,真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发泄了半晌,他颓然卸了力,曾经的天之骄子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任人践踏。
如梦呓一般问道,“你解释这些,是想要让我说出幕后帮我之人吗?”
谢瑜眯了眯眼,声息冰冷,“你果真是蠢。就从来都不曾想过,是何人将刘氏的把柄泄露给了圣人吗。”
“你!”刘季责瞪着他片刻,突然又开始挑衅。
“别以为你说了那些,我就会信你。你心悦的陆娘子,这会儿可是就要死了。”
“与我何干。”谢瑜冷淡吐字,似乎毫不在意。
“明日一早,你的尸体就会被悬挂在登闻鼓之前,届时,幕后之人总该露出些马脚。”
“而我今日来,也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昔年名满洛京的刘家郎君,如今落得个何种下场。”
若是他不来这一遭,不曾残忍地揭破刘季责的自欺欺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谢瑜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
平白多受了这心口的伤,他又如何肯让这人轻松赴死,尤其是还带着自以为大仇得报的畅快。
或许正如徐凛常说的,他这副温润君子皮囊下,藏着的,都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一晌静寂,似有人轻笑一声。
“多谢。”
刘季责忽而出声,他竭力坐了起来,绷直了脊骨,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唇角翘了起来,依稀可看出些旧日里高门世家嫡出郎君的风度。
出生高贵,自视甚高的人,又如何肯屈就牢狱,自我了断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
他难得聪明了一回,平静道,“不过,你将计就计,受了这一遭伤,怕也是要让皇帝多给你记一笔功劳,勉强算的上是互不相欠了。”
谢瑜眉梢微动,抿唇不语,似乎是不太满意这个结果。
他转身离去,似乎没有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更是不知,身后人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在屋内绽开了一朵妖艳血花。
刘季责少时金尊玉贵,风流恣意,怕是想不到自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偏偏这也不过是在帝王的一转念间而已。
谢瑜面无表情地出了门,就将思绪抛了开。
“郎君,可要立刻派人赶去城外搜救陆娘子?”
甫一出门,心急火燎的谢觉就赶了来,他现在就怕陆菀真有个三长两短,好不容易有个小娘子能走近他们郎君,要是这就死了,可怎么是好。
谢瑜微微抬眼,就见庭院中细细的雪在往下落,他说的话也染上了冰雪的寒凉。
“不必。”
死便死了,那般心术不正刻意接近他的小娘子,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
若是她死了,那古怪的声音怕是再也不能威胁他了。
而他必不会再被她影响了情绪。
“郎君!那可是……”
谢觉不解,才一开口就见谢瑜直接离去,只能憋住一口气跟了上去,绞尽脑汁在想着如何劝说。
陆菀这会其实刚出了城门不多时。
原本是该早些时候出去的,可偏偏她懒了那么一会,在床上合眼了几回,再醒来就误了时辰。
好在昨日就跟谢瑜告诉了一声,今日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求那什么平安符。
“娘子,天这么冷,你说慈恩寺这会是不是人客极少?”
摇摇晃晃的牛车内,阿云的胞妹坐在陆菀对面,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笑嘻嘻地问,一点都不怕她怪罪。
“阿余,在娘子面前恭敬些。”
阿云有些不满地敲打了她一下。
“想来应该不多,我们求了平安符便回去吧。”
陆菀倒也不在意,她还是挺喜欢阿余这个活泼性子,在她办完了老夫人那桩事后就把她调来了身边。
她捧着手炉,有些失神,“你们说,像谢郎君那等人,会喜欢些什么?”
荷包送了,没看见什么反应;美味的点心饭食和味道古怪的汤水,照单全收,也没什么反馈……
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呐呐,最后还是阿余大胆猜测了几句。
“洛京无人不知,谢郎君写得一笔好字,婢子听闻,文人名士之间最是惺惺相惜,他许是会喜欢一些名家字帖呢?”
好像有点道理,陆菀点了点头,他不就挺喜欢让自己念书的。
她开始琢磨着到哪弄些名家帖子或是什么稀罕古籍来,反正她阿娘有的是钱。
可真难哄,陆菀有些犯愁。
不过,这也不耽误她手下不停地拈起蜜饯,细细品尝。
在盒子里摆放成一格一格的,那些晶莹剔透的果干煞是诱人。
慈恩寺虽不像她原本想象的那么高塔广厦,却也够气势恢宏了,在大殿的琉璃瓦庑殿顶之后可以望见凌空而上的二层后殿,右侧的佛塔更是耸立入云。
昨日周夫人就遣了人来打点,所以陆菀的车驾一进寺,就有人来接。
“陆施主前来,是为烧香,或是?”引路的僧人年纪不大,生得清秀,说话也客气。
“我是来求平安符的,”她轻声说着,天冷得吓人,才呵出的气息就变作了白气。
“施主这边请。”僧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才走了没多远,陆菀就看见了个熟人,顿时就有些头疼了。
“你怎会在此?”
身披红底色云霞缎大氅的周延正从一处院落出来,刚好就看见了对面的一行人,眼神一亮,出声问道。
他眉梢轻挑,似是意外,却没了多少以往的厌恶。
“你是听说了我在此静养?”
一向看不起陆菀的少年郎君心下微动,难得平和地跟她说话。
许久不见了,他竟是有些盼望听见陆菀的肯定回答。
“世子安好。”陆菀客气地福了福身,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自然是听懂了周延话中之意,可她一点都不想跟周延扯上关系。
“谢郎君前些时日遭了难,我来此地,是想替他求个平安符。”
说话的小娘子微微垂眼,那提及心上人有些羞怯的模样,让周延心头一凉。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甩甩袖,低哼了一声,就绕过陆菀离开了。
什么狗脾气,陆菀暗暗吐槽了句,也没放在心上。
她踏上了从小道穿往后殿的青石板路,身后跟了婢女和护卫,径直去求取她要的平安符。
“施主便在此抄写即可,抄写完毕让人传唤小僧,我就会为施主取来平安符。”
一卷经书和笔墨纸砚被摆在了桌案上。
陆菀有些懵了,竟是还要自己抄写了佛经才能换了平安符,阿娘没跟她说啊。
怪不得说慈恩寺的平安符难求,她有些咂舌,这小室如此之冷,抄完了,手怕是要冻僵了。
似乎是看出她笑容的勉强,僧人好意提点了一下,“寺内不许随从代抄,施主需得自行动笔。”
“多谢。”陆菀勉强一笑,在桌案旁落了座。
被手炉暖得温热的手指一碰冷冰冰的笔杆,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手上甚至都有些颤抖。
好冰好凉,这不是木质的吗,居然还挺冻手。
陆菀突然有点后悔,花点金银去买些帖子送去不香吗,自己这是何苦来哉。
她磨了磨牙,打定了主意回去一定要好好跟谢瑜表述一番,她来得有多艰难,抄佛经有多辛苦。
五六分的苦照着十分说,这一趟怎么着也得涨点好感度吧。
她哆哆嗦嗦地抄写着佛经,纸上就留下了一串狗爬一样的字。
又过了两盏茶的时候,就有人进来,陆菀摞下笔,抱上手炉,好奇地回头望去,就看见一脸冷淡的周延进了来。
他没带随从,也不吭声,自顾自寻了个位置,自己磨起了墨,就开始抄写佛经。
见他无意打扰自己,陆菀就收回了目光,缓了缓就继续开始抄写。
一室无言,只能听见些笔触落在纸上的细微声响。
原本专注的少年郎微微抬眼,就看见不远处认真抄写佛经的女郎。
她垂着眸,抄不了两句就要搓搓手,再写两句就抱着手炉贴贴,一副吃不了苦的模样。
偏偏那细白的手指娇气得很,不多时就有些红肿。
周延几乎要把手中的笔杆捏折。
她就是这般轻易地移情别恋,欢喜上谢瑜了吗。那她追着自己的那些年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如此,他冷冷一笑,她的真心不过如此,当真是个笑话。
陆菀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僵了,她把失去感觉的手紧紧压在手炉上,可这手炉燃了几个时辰,早就只剩余温了。
她不死心地拔了根簪子,打开盖,挑了挑炭灰,发现是真的一点不剩。
更换的东西又都在车上,这会她只得把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倒冰得自己一个激灵。
就在她快要抄完的时候,一个样式简朴的手炉出现在她视野里。
陆菀一抬头,就看见眼前的红衣少年郎,敛着眸子,没好气地把手炉搁到了她的桌上。
指尖碰了碰,温的。
她有些意动,但是一想到人情债难还,就攒着劲提笔抄完了剩下几个字。
“多谢世子的美意。不过我已经抄写完了,便要回去了,这手炉便还与世子。”
“随你。”周延心下有些恼火,却没表现出来。
“手炉是寺内人送来的,与我无关。”他别过脸,撇清道。
陆菀一乐,她都在这抄半天了,也没见哪个人送手炉来,偏偏这会送来,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不过她也没揭穿,只是又施了一礼,就随着人去取平安符了。
从她选择谢瑜的那一刻起,眼前的少年郎君就是再好,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回程路上,陆菀倚着车壁,懒洋洋地打量着才取到的平安符,心下满意,果真跟谢瑜那个很是相像,就开始琢磨着怎么个说辞,能把谢瑜好好感动一番。
阿云和阿余见她出神,就更是收敛了自己动作,唯恐打扰了她。
突然,牛车猛然一晃,她被摇得险些撞上车壁,又被焦急的婢女扶起。
“娘子,无恙否”
这时,车外齐刷刷的拔剑声响起,陆菀心下一紧,这是遇见劫匪了?
“娘子切勿下车!我等必会保护娘子!”
车外领头的侍卫大喝一声,安抚着车内人。
陆菀轻轻抬起车窗的一角,‘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羽箭射到了木窗上,箭尾的白羽颤抖着,昭示着射箭人的必杀决心。
“娘子!”阿余扑了过来,神色慌张,拦住她的手,“娘子别开窗!”
“莫慌,无事。”陆菀佯作镇静,示意她坐到一边去,再次揭开了车窗一角。
数十个粗布衣衫的大汉笑嘻嘻地围着她们这一队人马,正与随行的护卫刀锋相对,却还没有动手。
“我家主人从此地过,愿将财物奉上,各位可否放行!”领头的侍卫高喝着,试图安稳经过。
“那可不行,”对方领头模样的人抱着胳膊,一脸玩世不恭,指着陆菀所坐的牛车,“除非,你们将这辆车,连带车里的人都留下。”
不求财,对方显然是有目的而来,这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双方僵持了片刻,草莽之人先动了手,就跟陆菀所带的侍卫杀成了一团。
顿时,刀剑撞击声,痛苦呻-吟声,惨叫声混成一团。
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溅到了车窗边,陆菀手一抖,车窗就合上了。
她一回头就看见阿云和阿余抱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眼里都是泪。
“哭什么。”
陆菀冷冷出声,她竭力保持着冷静,试图找出条生路来。
可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为求财,就是为了取她性命,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恨她。
她闭了闭眼,心凉如水,难不成要死在这里不成。
竟是两世都不得好命。
手边似乎是摸到了什么物件,她睁开眼看了看,是她为谢瑜求取的平安符。
陆菀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手下握住,用力地收紧,捏得那物变了形。
求平安符,求平安,反而要丢了命了,甚至还要连累这些人与她一同送命。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是一瞬,外面就恢复了宁静。
有人慢慢地拉开车门,一线光渐渐照得车内更加明亮,冷气也直往车里钻。
陆菀心一横,眨开了眼,就看见脸颊上还沾了血珠的少年,他身上的红衣都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变得暗淡许多。
“阿菀?你可还好?”
周延有些焦急地问道,向她伸来了手,那手上还染了血,他连忙在自己衣襟上蹭了蹭。
最绝望的时候突然又有了生路,陆菀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
看在周延眼中,就是她被吓坏了,他支使着那两名欣喜落泪的婢女,“把你们娘子搀扶出来,牛车已是不能用了,需得骑马回城。”
陆菀的脚落了地,才找到了些真实感。
她不敢看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伤员,视线只落在周延脸上,“世子怎地来了?”
见她还能主动开口询问,周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回应着她的话。
“我今日本就要辞行回城,恰巧路上就撞见了,”他指了指身姿矫健的侍卫,“更巧的是,我来时便带上了王府的护卫。”
这话是假的,他分明是见了陆菀之后,左右在佛寺也静不下心,临时打算回洛京,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多谢世子相助,今日若非世子在,我等怕是要命丧于此。”
陆菀深深福身,很是恭敬。
周延不惯看她如此客套,清咳一声,皱了皱眉,“如今这牛车不能用了,我带你们回去,再通知了人来收拾残局。”
陆菀方才就听见了车夫的惨叫,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周延上了马,俯身用力一拉,就把她半抱进了自己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耳尖微红。
“事急从权,还要委屈你与我同骑了。”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陆菀说这么软和的话。
以前他讨厌她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还大摇大摆地展示自己的喜欢,一点都不知羞,完全不像个知礼有教养的士族女郎。
所以总是冷着脸不理睬她,反正她总会贴上来,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脱。
自然不会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话。
周延不再看她,竭力忽略怀中抱着女郎的感觉,一勒缰绳,身下的坐骑就奔腾而去。
脸上被寒气刺得发疼,陆菀醒了醒神,手一松,红色的平安符就掉落在了雪里。
不仔细看,就像那些雪地里喷溅的血点一样。
见他们都走远了,一旁树丛里才转出来了几骑人马。
“来晚了来晚了,你的小娘子被人英雄救美了,还是被她从前心仪的人救了。”
徐凛啧啧两声,似有无限感慨,“询安,你说他们要是再续上旧情,你当如何是好?”
他说着,又打了个手势,就有人把跟着他们的一队人马带了回去。
谢觉也是一脸痛惜,忍不住胆肥地跟着埋怨了两句。
“郎君,我就说要您赶紧来救陆娘子,偏偏您又在书房里闷了半晌才出门。”
“这下好,撑着重伤还要出来救人,倒叫别人捡了便宜。”
长途跋涉,谢瑜本就受了伤,这会脸色更白了几分,他屏住气,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目光就注意到雪上一物。
下了马,俯身捡了起来,就看见了与他书房格子上相似的平安符。
很新,一看就是才从寺里求来的,是谁掉落的很容易就猜了出来。
这样恶劣的天气,竟是为了他才出门的吗?
谢瑜心下一动,继而脸色越寒。
如今却是一见了周延,就丢了开。
这物如此难求,却被求它的那人轻易地丢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