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兴南郡需得乘船。
如此一来,已经在丰淮花了好些心思,休整经营好的别院却是带不走的。
临出门时,陆远让他们在车内稍候,自己则是带着陆萧,又去院中布置得意之处转悠了几圈,才稍稍放下念想来。
陆菀坐在车内,抬手微微支起窗,腕间浅青的玉镯就滑落进了杏色的薄纱袖中。
眼见得陆远和陆萧恋恋不舍地迈出了别院的门槛,她才将车窗阖上。
一回头,正好便看见了施窈在木窗的光影里,正冲着她牵起唇角。
施窈含笑道,“看来陆伯父很是不舍此处。”
“那是自然的,阿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休整的,你也见了,连着园中的花树位置,都是仔细调过的。”
陆菀想到那几日阿耶负着手,四处挑刺的模样,唇角便扬了起来。
“他说那正堂的摆设色调清雅,便亲自去花市挑了株芍药回来,非要阿兄去寻个合适的石花托回来,迫得阿兄连着在外转了好几日,才寻着合适的。”
见她说得欢快,施窈眸色微动。
“可此处不过是临时住处,花这些心思又如何能带走?”
陆菀倒是觉得,也未必要带走的。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腕上的玉镯,浅青的玉石流转生辉,衬得腕间如霜如雪的肌肤越发白皙。
私心里,她其实很是认同阿耶的做法。
“阿窈,虽只是住一阵,但若是某处不合心意,花上些心思去转圜,让自己过得自在些,也未必不可。”
牛车开始动了,车辕上通知行人避让的铜铃叮咚作响。
陆菀眸中星光攒动,满是笑意,主动跟施窈说了句心底话。
“便是境地再如何恶劣,时候再紧,也不碍着我们尽力过得再好些。”
“便如你与表兄流落山野时,烧出的那筒竹盐?”
施窈笑得促狭,“我可是见着表兄将那竹筒打包带回洛京了。”
“他带那些做什么?”
难不成是谢瑜还打算睹物思人?
这个念头一出,陆菀也笑了起来。
“那是因着在山野里漱口不便,粗盐又味涩,才想着将粗盐在新鲜竹筒中烤制一番,添些清新竹香而已。这会回了丰淮,哪里还能短了这些物件。”
说完,她便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子的情绪,手中还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这人怎么想的,还不如跟自己要些帕子荷包什么的,带根竹筒做什么。
正腹诽着,就见施窈将一支锦盒递到了她面前。
“喏,这是表兄临去时,洛京才送来的,那边前朝皇嗣之事闹得火热,他走得急,便将此物托我转交了。”
看锦盒这细长的模样,倒像支簪子。
陆菀拨弄了下铜扣头,便见到昔日谢瑜赠她的那支红玉雕琢的牡丹簪子,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簪子不是被她连同其他几样喜好的物件,埋在洛京居所的树下了么,怎地被他给翻出来了。
以及,谢瑜是怎么知道自己将东西埋在了哪里。
施窈察言观色,见她脸色冷了下来,心道不妙,便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下那支簪子。
试探问道,“这般好成色的红玉难得,牡丹亦是栩栩如生,阿菀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是被他翻了出来,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陆菀轻挑了下眉,心下念头转着,觉得谢瑜是不是见着两人能够和好,日子太过称心了,非得寻些刺激。
她也不瞒着施窈,从头至尾地,将这簪子之事讲了一遍。
从谢瑜知晓她在宝珍楼所购得的那支羊脂玉牡丹簪与周延有些干系,便送了自己这支红玉牡丹,又状似无意地摔了那支,一直到他后来还补送了支羊脂玉的给自己。
施窈听得咂舌,她与谢瑜认识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一副冷冷淡淡、诸事不上心的模样。
竟是这等隐晦的拈酸吃醋之事都做的出来。
见着施窈的怔愣模样,陆菀很有些解气。
她凑到施窈身边,两个小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吐槽起如今的大理寺卿来。
陆菀柔美的眉眼舒展,压低了声,也遮不住话中的轻快语气。
“你表兄这人当真是计较,那支簪子很是难得,他倒好,说摔就摔,还装模作样地说是袖袍无意拂到,我若是信了,我便跟他姓谢好了。”
施窈摇摇头,略略蹙眉,满脸不认同。
“我素来知晓他在朝堂上锱铢必较,倒是没想到,私底下与你相处时竟也做的这般过。”
不过施窈的重点显然是偏了。
她很快又挑眉一笑,“且不管你信不信,说不定来年就得跟他姓谢了。”
……
倒是忘了此间女子嫁人之后,便要从夫姓了。
陆菀有些着恼,微红着脸,眸中亮晶晶的,伸手就往施窈腰间去轻挠。
当即,两个小娘子就笑做了一团。
连骑着马,并车而行的陆萧都听见了,他只摇头宠溺地笑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牛车里,闹得够了,陆菀忙按住了施窈的手,含笑道。
“好阿窈,此事便过去了,你我也规矩些,莫叫我阿兄都听了去,晚间他是一定要笑话我的。”
施窈早就见识过陆家人的和睦,便收了手,开始整理起来自己的裙裾来。
陆菀则是将臂弯里的披帛轻扯回了原处,瞥了她一眼,假作随意地说了句。
“谢郎君怎地知晓我将玉簪埋在了何处,难不成他还在陆府里安排了细作?”
她有意试探,施窈也是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哪需什么细作,”她有心替谢瑜说些好话。
“你一言不发地离了京,他便安排了人守住了陆府,自己也时常往你那旧宅去。”
“说不定就是夜半中宵,庭院徘徊,正是睹物思人之际,发现了什么端倪,便寻了出来。”
“这不,如今你肯给他几分好面色,他便传了信,让人将此物送来了。”
这还真是不曾想过,竟是这个原因。
陆菀轻声道,“那时洛京已然乱了起来,他还往我那处跑做什么。”
施窈没接话,心里却是想着: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悔恨交加,又念着某人而已。
她以往见着谢瑜一步步沦陷,只觉得是阿菀貌美,性情好,人也聪慧的缘故。
连她都喜欢的小娘子,表兄心悦她,再是正常不过。
可方才两人说了那些话,她才忽而更深刻地意识到,阿菀果真是有些不同的。
明明平日里吃穿用度样样矜贵,是堆积如山的绫罗美玉才能将养出的娇娇女郎。
可流落山野时,却不曾叫苦,还能琢磨着将粗劣的盐粒烤制成竹盐,以便漱口时能多些竹叶清香。
许是只有陆家这般,连临时居所都要亲自费心打理一番的家人,才能教养出她这般的性子。
这般的鲜活娇妍,是她长于谢府一重重深沉无声的府院中,从不曾得见的。
跟陆菀一比,其他人便像是绘在了画屏里的花,再是栩栩如生,也是死物,终究是不如那清晨初绽,瓣上还沾了露珠的一朵。
想来对于谢瑜而言,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