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再醒的时候,是在陌生的床榻上,入目所见,无一熟悉。
外间似乎还有雨水滴落的声响。
她支撑着坐起身,撩过一角床幔,细细打量着,昨夜还是缠枝纹样的青色帐幔已然变成娇俏的藕粉。
她哪里用过这么少女心的帐幔。
珠帘碰撞声起,惊得陆菀抬起眼,就见到一行婢女躬身进屋,大约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进来伺候,也都是些她不眼熟的长相。
实在是有些过于真实,陆菀平复着气息,暗暗在被中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不疼。
所以,这是还在梦中?
为首的婢女圆脸杏眼,很是讨喜的笑嘻嘻模样,上来就想把她扶起,“夫人,您前几日还跟寿安郡主约好去东市逛逛,再不起可就要迟了。”
本朝可没有什么寿安郡主。
陆菀下意识地一缩手,就看见那来扶她的婢女登时皱着鼻子,金豆子要掉不掉的模样,看样子平日里很是受宠,没受过这等冷遇。
“莫哭了莫哭了,”她叹口气,因为不知所以,很有些头疼,“你去将衣衫取来便是。”
圆脸婢女破涕为笑,叽叽喳喳地领着人取来许多衣裙任她挑选。
……也都是些她平日鲜少穿的那种款式。
要么颜色娇嫩,要么样式繁复琳琅,缀满珠玉。
趁着这当,陆菀在镜中已然窥见了自己,分明就是她本人的长相,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已经在抱来请安的路上,娘子可要让人备些羊乳和您新做的蜜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梦里的她居然已经有了孩子,还是俩……陆菀手下一抖,险些把梳子都摔下去。
她眨眨眼,试探道,“他们差几岁来着?”
这问题太古怪,惹得婢女面面相觑,那个圆脸婢女怔愣当场,讷讷道,“您生的是一对龙凤胎,怎么会差上几岁……”
陆菀:“……”
看夫人面色古怪,婢女使了个眼色让人去通知郎主,口上还安抚她,“娘子可是睡得迷糊了?要不然婢子这就让人去给郡主送信,说您今日早起不适。郡主向来待您极好,自然不会怪罪。今日有朝会,郎主走得早些,临走时留下话说等下朝就去街市接您,您若不想去,婢子也好叫人去通知郎主一声……”
圆脸婢女说个不停,陆菀只当没听见。
她摸摸自己纤细的腰肢,觉得还真不太像有过孩子的模样。
不动声色地与婢女周旋了会,她套出不少话。
梳理好现有的讯息,陆菀得出结论,这大约是一位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与青梅竹马的夫君很是恩爱,还育有一双儿女,这朝代妥妥的人生赢家。
套出消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她漫不经心地让婢女伺候着她梳洗更衣,竟是生出些莫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好生奇怪。
不多时,传说中她的一双儿女也被嬷嬷抱了来。
不过是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见到陆菀就扑上来奶声奶气地喊阿娘,叫得人心都化了。
最重要的是,细细看来,两只小团子的眉眼里很有些她与谢瑜的影子。
这下是真的吓到她了。
陆菀三两下敷衍好两个孩子,就出门去赴那位郡主的约,只觉得心态都有些崩了。脸上更是青青红红好不精彩,打定主意醒了之后也要守口如瓶,可不能将这梦告知谢瑜。
才成亲就梦见跟他有了孩子……这梦着实有些刺激。
茶楼包厢里,寿安郡主正领着一双儿女在等她。
看见她身边跟着的一双八.九岁的小儿女,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好像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跟这位寿安郡主交好了。
都是一次怀俩,想来有很多心得体会可以交流交流。
“你家谢郎君怎么没来?”相互见过礼,寿安郡主略略颔首,很是疏离冷淡的模样。可要是真的冷清到旁人勿进的性子,只怕也不会约自己出来逛街市。
陆菀掀了掀唇,刚要开口,就见对面的美貌郡主蹙了下眉,自问自答道,“我倒是忘了,今日应是朝会之日。”
她身边的婢女也附和道,“是啊,郡主与郎主常年外放,自然是记不得如今的朝会时日。”又笑盈盈地冲着陆菀道,“陆夫人也别见怪,哪回都是谢郎君陪您来,寸步不离的,今日不见他的身影,难保不叫我家郡主好奇。”
陆菀干巴巴地应了几声,心里的怀疑像滚雪团一样越滚越大。
这梦实在是太过真实。
若不是她觉察不出痛感,只怕真的要当自己又穿了一回。
这位寿安郡主倒是很好说话的模样,话虽不多,也没有什么郡主的架子。明明比她年长些岁数,单从容貌上竟看不出什么年长许多的痕迹,想来是出嫁后过得很是顺心。
陆菀思衬着,不多时,果然就见着郡主所嫁的那位苏姓将军来接她。
那位苏将军生得极为俊秀,眉宇间带着些英气,一看见郡主时桃花眸子就亮起光,显然是素日里恩爱极了。对着陆菀时也格外客气,揖手清声道。
“我方才来时见着询安才自宫城出来,想来是回府换下朝服,夫人不妨再等些时候。”
陆菀点点头,目送这对恩爱夫妻远去,隔着很远都能看见苏郎君小心翼翼地替寿安郡主撑着伞,生怕她沾染上一点雨丝。
她伸出手去接檐下的雨,就见白皙的手心里水花飞溅,却丝毫没有觉出应有的凉意,难免就有些蹙眉。
这梦怎么还不醒。
身边的婢女也在抱怨着,“郎主怎地还不曾来!以往郎主见着落了雨,哪回不是撇下旁事,立时便赶到夫人身边的,怎地今天来的这般迟,当真是奇怪。”
“他平日来的很快么?”陆菀随口一问。
“那可不,夫人忘了,您八岁那年,被雨淋湿后发热,险险……可吓坏了郎主,那时候郎君还年少,硬生生说服两家长辈,一直陪着您,连喂药之事都不肯假手于人,才慢慢好起来。”
“自此之后,郎主便格外留心落雨之时。”
“也就是这次,才让两府将亲事过了明路呢。”
几个婢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补齐,听得陆菀怔住。
人人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不成自己天天期盼的都是这些?
虽然但是,跟谢瑜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生育一双儿女什么的……她其实还真没想过。
大约是自小被抛弃的缘故,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一切向前看便好,又怎会生出这种想法。
陆菀敛袖往牛车停驻处去,打算先回去静静再说。
她生了疑心,若这不是梦,而是自己再次穿越到某个时空,又该如何是好。
眼见原本心性单纯娇气的夫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几位婢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与夫人最亲近的婢女灵机一动,想到大约是郎主今日没能陪伴夫人,惹得她不快了。
既然如此,她们也该使些法子才是。
悬挂着谢氏族徵的牛车转了个弯,就行到谢府的侧门处,扶着陆菀下车时,婢女歪着头解释道,“侧门路近,您还能早些回主院呢。”
陆菀也懒得戳破她这目光闪烁地模样,心里始终在琢磨该怎么醒转过来,或是早些回去。
不多时,她就发觉了婢女的意图。
因为她看见了一架秋千。
还是一架她曾经梦到过的秋千。
陆菀顾不得多想,提起裙裾便想从回廊下去看看,可当真是她梦里那架。
却被婢女们拦住,七嘴八舌地哄着劝着她,“娘子,还下着雨呢,等天气放晴了,再让郎主来推你打秋千可好?”
甫一见到梦中场景成了真,陆菀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她抿紧唇,不顾劝阻,站到昔日梦中自己旁观的位置,随即惊诧地发现,当真与她所梦见的分毫不差,只少了一对与她和谢瑜长相肖似的夫妻在打秋千。
已经是说,她梦中见到的那对恩爱夫妻,也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又或者说,她现在已经变成这对夫妻中的妻子角色。
那谢瑜呢?
“郎主可回府了?”她冷着脸问道,想去见见这里的那位谢郎君。
府中来迎的婢女在她的气势面前垂低头,嗫喏应是,心里却都在胡乱猜测着。
若是依着郎主往日脾性,自然早就亲自来接,不知怎地,今日竟是无动于衷。连夫人的面色都这般难看,难不成这两位吵架了?那可真是稀罕,也当真是可怕。
陆菀接过帕子擦擦鬓边滑落的一滴雨水,“带我去见他。”
婢女们不敢再劝,只能任由她走到谢府家主的书房前。
“令人将他们抱走。”房内清润的男声冷淡吩咐道。
“阿耶……阿耶……”还有孩童小声哭闹不舍的声音。
陆菀蹙了下眉,不是说这里的谢瑜很是疼爱他这一双儿女么。
她瞧着被抱出的小儿女,哭得可怜兮兮的,还不敢高声,心里就有些不愉,吩咐人去准备些糕点蜜饯,又安抚几句,才将他们哄好送回。
接着却被人拦在门外。
“也不让我进去?”陆菀挑眉问道。
侍从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郎主……郎主说他还有要紧事要处理,请夫人先回。”
闻言的婢女都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陆菀眉心一跳,有些不耐,就转身离去。
一门之隔,室内的清雅郎君垂着长睫,面无表情了片刻,才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处,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片刻后,又眸色沉郁地放下手来。
夏日多雨,却又轻易放晴。
雨消云散,谢府内却是挥之不散的压抑气氛。
谁也不知道,原本恩爱的夫妻二人怎地起了矛盾,甚至几日都不曾打照面,分房而睡。
连自幼聪慧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发觉了,总是怯生生地咬着手指,眼泪汪汪的,却连哭都不敢大声,生怕惹着他们的阿耶阿娘心烦。
婢女们更是面露愁色,与陆菀最是亲近的圆脸婢女则是时时地将郎主与夫人旧时的恩爱和睦讲与陆菀听,试图宽慰她一二。
故事里的那两人青梅竹马,顺风顺水地一同长大,任谁都说是一对天作之合,倒是让陆菀越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梦迟迟不醒,甚至越发真实,让陆菀坐卧不安。
她试图在先前梦中就所见过的秋千处徘徊多时,也不曾发生过什么奇迹,倒是捡回只跟原先小白很是相似的小奶猫。起初她还有些惊喜,以为是系统回来了,几番试探下来,发现只是只普通小猫,便歇下心思,吩咐人好生养着。
一日日过去,陆菀渐渐有些绝望。
直到,她在秋千处又见着谢瑜。
那人搭着眼帘缓步而过,似是冷淡疏离至极,身上所着的,亦不是他素日喜欢的竹青衣衫。可只消一眼,她就认出这人是与她心意互通的郎君,而不是此间的谢瑜。
原本冷着面容,眼中隐藏不耐的郎君也看见了她,眼角眉梢的凝寒顷刻间尽数化去,显然是也认出她来。
“阿菀。”他自回廊转角处行来,扬声唤她,步履匆匆,
可就在他将将要行至陆菀面前时,所有的场景都幻化成碎片,尽数破碎升空,折射着虹光,甚是迷离虚幻。
梦醒了。
庭院的瘦枝上落着薄薄一层雪。
宛转鸟啼声叽叽喳喳,在雪中试图寻觅些果腹的碎粒。
温和如春的卧房内室中,拥着心上人入眠的郎君乍然睁眼,待得察觉陆菀还在他怀中时,才放下心来。
原不过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