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初春总是多雨。象征着冬季离开讯号的阵雨似乎一直没有停,时密时疏地向世人宣告着季节的变迁。幸村精市早晨招呼妹妹幸村玉绫一同出门上学,才出院门没几步,不期然捕捉到街边探出头来的白色的花朵,大大的花瓣喝足了水,沉甸甸地垂着脑袋。
和泥土颜色相差无几的木头栅栏厚实稳重,托着湿漉漉的花,在清晨的冷风中吝啬地不肯动哪怕一下。
“虽然换季,天气还是一般地冷啊。”
他抓紧了伞柄,用关切的口吻对妹妹说道。看到玉绫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忍不住伸手帮她把围巾多围了两层,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受凉。”
受到阵雨的影响,最近网球部的晨练都在室内训练场进行。待幸村精市到达网球部,蒙蒙亮的天空下,社办略显刺眼的白色灯光已经亮起。不用说,定然是迹部雨音先他一步抵达。
“部长,早上好。”
正这般想着,迹部雨音果然推开门探出半边身子和他打招呼,她惯例地抬起左手,却将手中拿着的琉璃花瓶整个倒了个个儿。花瓶里插着的花枝连着水一齐溅落。女生手忙脚乱地在空中虚抓了几下,除了被屋檐边缘的滴水袭击得满脸水花,竟一无所获。
“哎,哎,我来帮你。”
抖落伞面的积水,并将雨伞放进伞架,幸村精市弯下腰帮她捡起坠地的花枝。和他早晨出门时看到的同样白色的大花,花瓣被雨吹湿,瑟缩地沾在一起。衬着这时节还不多见的碧绿花枝,残存着萧瑟的春意。
顺手将花枝插在女生手中的花瓶里,他侧身进屋,眼角的余光尚能看到迹部雨音带着明显的恍惚表情,手捧着花瓶伸到屋檐之外接天空中落下的雨丝。注意到他的注视,她这才收回目光,带着有些勉强的笑解释说:“上学路上看到这样的花,觉得很好看,就情不自禁折了一枝……嗯,部长,能不能帮我接一下?”
她站在门口用手帕慢慢擦拭着沿着花瓶滚落的水滴。幸村精市探过上半身接过花瓶,温暖的手掌心乍然碰到冰冷的瓶身,还没感觉到残留冷雾的皮肤被锁住触感。难以言明的恐惧携着隐隐的麻木从手指尖席卷而上,沿着手臂的静脉直冲心脏。下意识地撑住紧挨着他的书桌,等感觉到女生冰冷的手用力在拉他的手腕,他这才注意握着花瓶的右手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还在不受控制地不断颤抖着。
“部长,没事吧?”
迹部雨音松开手,微蹙起眉头。回应她的是幸村故作轻松地耸着肩膀。恢复知觉的手臂忠实地根据主人的意愿履行动作,等他将花瓶摆放在书桌的右前方,室内比外面要高的温度已经扫掉手心感受到的低温。没有提示就忽然造访的麻木似乎同随着冰冷的触觉一起远走高飞——突如其来、悄然离去,宛如从未发生。
“对了,真田说今天横滨那里有书法展会,放学后你去看吗?”
眼看迹部要开口说些什么,幸村精市立刻抢占先机,不经意般的提议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女生略愣了愣神,只能顺着他的话题含糊地点头又摇头。迎着幸村满含疑问的表情,她发出不辨意义的单音节回应,支支吾吾好一会才指着门口说要先一步离开。
敞开的门泄进不少卷着细雨的冷风。折断的那根花枝飘落下浅白色的花瓣,有两瓣沾在雨音的鞋面,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的残画却始终没有得到女生的关注。她撑着细伞走进朦胧的远景,最终消失在灰色的大雨中。
幸村精市凝视着窗外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等依稀听到网球部的同伴夹杂在雨声中的嬉笑,才慢慢松开在校服外套口袋里捏得很紧的拳头。随着抽出的右手滑落在室内地板上的是一张薄薄的纸片。顶端红色的硕大字体鲜艳得能够刺痛人眼睛的虹膜。
这张属于神奈川医院的入诊预约单,在其他部员踏门而入时已经被部长幸村精市重新收好。他带着众人熟悉到牙根都酸软的微笑挺拔地站在门口,似是在恭候同伴的到来。
雨没有丝毫要停止的迹象。沿着建筑物的墙垣走了并不长的一段路,鞋袜都湿透一样紧紧束缚住她的触感,让人从心底由衷地感到不舒服。更加可悲的是,迹部雨音此时的心情,就和天气一样乱糟糟的沉重。
沿着走路的动作逐渐下垂的视线先注意到的,是随着她行走四溅的水花。随即沾着鞋面的残花也映入眼帘,虽说花瓣尚且还能被劲风吹动一角,在雨音看来却和完全浸在水洼里没有什么两样。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她那点隐蔽的小小心事,已经完全被雨打湿。
耳畔总感觉能听到那个男生的笑语,雨音有点神经质地不断回头,看到的却只是无垠的惨淡雨景。熟悉的校园都被笼在与其说美感,不如说攻击的大滴雨点之下。
看不到想看又不敢看到的人,多亏这不肯罢休的冷雨。
两天前的夜归途中,他收敛起笑容,严肃万分地说出仿佛有千斤重的拒绝的话。可笑的是她当时的感觉并没有多么痛苦,预料中的好人卡并没有发放——大概正是这么一点出入,直到她带着还残留的笑意仰起脸说:“是吗”的时候,内心深处还没有把仁王雅治的那句话当真。
紧接着男生便怕她误会一般,重复了第二遍、甚至第三遍同样的言语。
“我们还是当朋友吧……迹部雨音,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一遍又一遍的重申,没有掩饰地告诉她那冰冷的属于朋友的关系,永远只会是脆弱的属于朋友的关系,招徕不了其他情绪也承担不了任何逾矩。她知道那一刻自己脸上的笑肌有多么僵硬,所有的表情都被石膏绑住又扔进无底的黑洞,只剩下摆在脸上的难看得像哭的笑容。
不想再听到那句话的她,在男生压着她的肩膀坦白说明的间隙里勉强吐出“我知道了”的呓语,紧紧跟随的是他和她共同的无声的沉默。
她从来不知道沉默原来是一件如此恐怖的事情,嘈杂雨声衬托下那无孔不入的寂静,冰冷如同冬季刮过窗户缝隙的夜风,拖着令人胆战心惊的余韵。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是仁王雅治,你是独一无二的狐狸。”
短短几分钟前发生的对话还像每日飘荡在湘南黄昏的钟声一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响。钝钝的痛感从左手的掌心传来。模模糊糊意识到那是自己紧张过头而把拳头捏的太紧,但没有多余脑细胞来考虑那种疼痛究竟有多疼痛的她,怎么思索也找不到自己喜欢仁王雅治的其他理由。
“是因为这个理由么,是因为这个理由吧,是仁王君觉得理由太牵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