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冲克(2 / 2)

李守中移开眼神不看卢太太,道:“我身负国子监祭酒之责,掌教化掌大学之法,圣人所说之言便该我以身作则!纨儿既是我的女儿,也该守三从四德之理,从一而终才是!”

卢太太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忙扶着炕桌撑住身子,喘了几口气,发出几声低低的冷笑。

“太太笑什么?”李守中忽觉心虚。

卢太太直起身子摇头:“没什么,看来……托生在李家,是咱们纨儿命不好。”

听见卢太太这话,李守中惊得起身,抖着手问:“你怎么能说出这话!”

卢太太低头道:“我贤淑了一辈子,在老爷和亲戚们面前从没出过差错。今日口出狂言,还请老爷就看在这么多年和孩子的份儿上,别计较我这句话。”

“今儿我去看看女儿,请老爷好生歇息。”说完,卢太太一礼,不再看李守中,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往后面后罩房行去。

李纨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一件男人的长袍。

她身边贴身服侍的两个丫头手中也都针线不停,还记着时不时挑亮灯烛,以防着李纨伤眼睛。

门声响动,李纨忙放下针线看是谁,两个丫头也往外去迎。

卢太太见女儿亭亭从卧房出来,穿着薄红的罗衣,系着梅红的罗裙,生得秀丽端庄,只是人有些单弱——分明两年前女儿的面颊还饱满着,现脸上的肉都瘦没了——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怎么还不睡?做什么呢?”卢太太挽着女儿进屋子。

李纨淡淡一笑:“做些针线。”

卢太太瞥见临窗炕上搁着的是一件宝蓝色的袍子,便知又是给贾珠做的。

她心内越发酸痛,不禁歪身坐在床上,搂着李纨哭道:“我苦命的儿……”

李纨面上笑再持不住,一闭眼,泪水也不断从面上滴落。

旁边两个丫头见了,也不禁都红了眼圈儿,忙都在一旁相劝。

卢夫人挥手道:“你们都出去罢。”

两个丫头只得出去。

李纨被拉着坐在卢夫人身边,窝在卢夫人怀里落泪。

母女两个相拥哭了半日,卢夫人渐渐止了泪,看着女儿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怎么说呢?

“娘……”李纨颤抖着开了口,“是爹不愿意,是不是?爹不愿意?”

卢夫人捧着女儿的脸,眼中又不禁滚下泪水,哽咽道:“是娘没本事,没劝动你爹。”

“明日,明日……”卢夫人咽泪,“明日娘再去说说,让你哥哥嫂子们也去说说……”

李纨摇头:“不必了,娘,不用和爹说了,爹心意已定,何必再费这个事。哥哥今春没中,也不必叫哥哥再去触爹的霉头。”

卢夫人紧紧抓着李纨的手:“那你就这么着了?”

李纨低头道:“贾家要成婚,我就成婚,若是他死了,我就守着。”

卢夫人浑身冰凉一片,忽然喘不上气,摇摇晃晃倒下。

*

此时,荣国府内,王宜和贾政夫妻也正相对说贾珠的事。

“没想到李大人竟是如此仁义之人。”贾政抚须赞叹,“既李家不愿意退婚,那不退就是了。”

王宜和试探问:“那不如和李家商议,等珠儿出了孝,两家就办婚事?我本是想退了李家,让秦家女儿给珠儿冲喜,若李家不退,想必早早成亲也能行罢?”

贾政点头:“很是,很是。改日择一吉日备厚礼再上门一趟!若说准了,咱们就预备聘礼!”

王宜和满面是笑:“我也是这样想,我这就……今儿晚了,明儿就叫人看日子。”

第二日起来,王宜和忙忙的看了日子,又让贾元春给李家写拜帖,择定七月十八上门拜望。

等了半日,王宜和却只等到郑好时家的低着头回报:“李家太太病了,急病起不来身,命我给太太带个好儿,说等身子好了,定请太太过去。”

王宜和皱眉问:“你看过卢太太没有?病得多重?”

郑好时家的忙道:“奴才亲眼见了,卢太太病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李家大奶奶和李家姑娘一看就是熬了一晚上在旁照顾,眼睛下面都是青黑。”

王宜和一腔喜意已被浇得分毫不剩,摆手:“你先去罢。”

坐在榻上想了昨日在李家情形半日,王宜和叹得一声。

她就说卢太太听得她是去退亲的,眼里分明是高兴,怎么过了一个中午就变了态度?

看来李家是只有李大人不愿意。那卢太太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就不好说了。

王宜和逐渐沉下面色,心内十分烦躁。

珠儿现在是越发虚弱了!李家要么就退,好让她找别家给珠儿冲一冲,若是不退,别弄得这样拖着!

王宜和越想越气上心头,眼睛一斜看见几上茶杯,恨得抓住茶杯就砸在地上!

李守中为官近二十载,自认是两袖清风,一心为公。

一则李家家底不丰,二则要“生于忧患”,是以平素他不许家眷穿戴华服美饰,在京中所居宅院也不过前后三进,旁边带一个两进的小跨院,不甚富丽。李守中自然和其夫人住在正院,其子媳孙子孙女住在跨院,女儿李纨住在后罩房内,正好住得开。

李守中一向觉得他能在京中赚下这么一份家业不算无能,但今日他头一次觉得房舍有些小。

小得他心烦。

把来照顾妻子的姨娘们儿子儿媳妇和女儿都打发走,连着他们身边的丫头婆子都走了,屋子宽敞了不少,可李守中的心内却越发焦躁难耐。

“你这,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立在卢太太床前怒问,“女子应三从四德,你不从夫就罢了,竟还敢装病弄鬼!”

卢太太把脸朝向床内,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李守中快步在卧室内绕了几圈,脚步把几上花瓶震得晃动,最后他又来至卢太太床前,道:“你既病了,纨儿的婚事我就交给媳妇去办。”

“老爷。”卢太太低声开了口。

李守中心内一松——自家妻子病着就给女儿办婚事确实面上不好看,若太太能想开,自然是太太出面最好——道:“若你知改,今次的事我便不计较了。”

卢太太只觉得心上一阵一阵的发凉,她慢慢把脸转过来,看向李守中,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老爷,我算过,女婿是十月十九出孝。”

“那又怎么?”李守中不明白卢太太为什么说这个。

“今日是七月十五……离十月十九不到一百天。”卢夫人闭上眼睛,只有嘴还在动,“若我今日死了,百日之内,纨儿的确还能成婚,算算就是十月二十到十月二十五这五六日。”

“女婿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京中众人早已知道,昨儿贾家要退亲,想必也没瞒着人。我死了,家里办丧事,天下没人是傻子,自会猜想缘由。”

“老爷若定下不许纨儿退亲,也不怕外头风言风语,我都随老爷。”说完这句,卢夫人躺正,任凭李守中如何暴怒,都再不发一言。

当晚,李守中再问卢太太,卢太太只说一句:“死比活着简单,我再给老爷两日。”

李守中又大怒而去。

第二日,李守中又问卢太太,卢太太道:“老爷也可把我绑起来,把我关起来,我深知女德,无有不从,孩子们都是老爷的孩子,从小学的忠孝仁义,不会违逆老爷的。”

李守中又怒又惊:“太太何出此言!难不成我在太太心中便是这等人!”

卢太太闭口不言。

当日晚,李守中努力压着情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和卢太太道:“纨儿和贾家定亲四五年,两家早当亲家往来,荣国府老太太和诸位夫人深知咱们纨儿品性,自然会欣赏纨儿忠贞,纨儿在荣国府上也算一辈子不愁了。若依你的意思退亲,纨儿要找的人家就只能次一等,往低了找,哪里还有荣国府这么好的人家?”

卢太太也笑问:“老爷非要我把话都说明白,闹得难堪?还有明日一日,老爷好好想想吧。”

“我活了四十多年,贤良淑德自认无有可挑之处,对老爷也一心一意,孙子孙女都有了,还得了儿媳妇的孝敬。两家父母都已离世,我也算人生毫无遗憾。我若走了,老爷还可续弦一位贤淑女子主持中馈。”卢太太含笑闭上眼睛。

李守中又变了面色,拂袖而去。

又过一个晚上,李守中拖着脚步来至卢太太身前。

卢太太面色蜡黄,毫无血色——她已经两三日水米未尽,也没吃药——却笑问李守中:“今日是我和老爷的最后一面吗?”

李守中冷声道:“太太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我已给荣国府送去帖子,说尽了天下致歉之语。想必再有两日,两家亲事就能退了。”

一滴泪水从卢太太眼角划过,她道:“多谢老爷心里有我们母女。”

李守中脱力坐在椅上,艰涩道:“太太,我并非那等贪图名利,要使女儿攀附高门,不顾女儿的人。”

卢太太笑道:“是,我和老爷夫妻近三十年了,尽知老爷的。”

李守中再说不出别的什么,留下一句:“太太别忘了吃药。”就起身出门。

半刻钟后,李纨抹泪跪在卢太太床前“娘,何必为了我,为了我和爹闹成这样……珠大爷也不一定就……”

“纨儿,你还不知道。”卢太太捧着药碗一口饮尽,笑道:“咱家上个月从太医院打听着了,女婿……那珠大爷有八·九成怕是自己不想活了才病得这样。”

李纨愣在地上,连哭声都停了。

卢夫人把药丸放在床边几上,笑得释然:“我活了一辈子,就你和经儿两个孩子。经儿娶妻生了子,我没什么不放心,我只放不下你。现在不闹一场,只怕你这一辈子薄命,叫我如何舍得。”

七月二十,李守中携子李经往荣国府东院拜望贾政,在贾政面前说了半日的“本应叫小女从一而终,怎奈实在不舍,是我不仁不义”等话,和贾政议定退婚。

李家把贾家下的定礼走的节礼都收拾出来还给贾家,王宜和也把李家回礼和李纨这些年做的针线都送还李家,两家再把庚帖换回,就算亲事不作数了。

王宜和抚着李纨给贾珠做的一件长衫,淡淡道:“是个好孩子,针脚细,料子颜色都选的好,是珠儿没福。”

郑好时家的忙道:“不是大爷没福,是李家没福,不然怎么定亲了这几年,大爷身子就……说不定就是冲犯了什么。”

王宜把郑好时家的话在心里转过一圈儿,将手中衣衫忙放到箱子里,命:“快收拾了给李家送回去!还有元春那边也快叫都找出来,一件也不许留下!我亲自去求老太太和大嫂子,快套车来!”

四五年下来,李纨给贾珠和贾家众人做的针线何止数件。最后,贾家竟拢共收拾出了七八个包袱箱子的衣衫鞋袜荷包等,王宜和一刻也没敢耽误命人送去。

贾母琢磨着有些不对,把王宜和叫过来教训一回:“珠儿和李家姑娘是早合过八字并无冲犯,再说两家是商议了退亲,好好的退了就完了,本是咱家对李家有恩,何必弄出枝节再把他家得罪了!你可不许使人外头乱说去!”

王宜和心下暗叫不好,在贾母面前不敢露出什么,可等回到东院,她等到郑好时家的回来,忙问她:“你没在李家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罢?”

郑好时家一个心虚,立时叫王宜和看出来。

王宜和气得发昏,把郑好时家的斥了一顿,又严命她不许露了风声,郑好时家的唯唯应下,到到底心里憋屈了几日。

李家,卢太太听了儿媳妇杜云丽半吞半吐露出的几句话,险些气得又昏过去,李纨也哭得说不出话,急得杜云丽劝了这个哄那个,忙得不了。

卢太太咬牙道:“这话谁都不许传出去!若叫我知道了,打死不论!”

杜云丽来李家七八年,头一次听婆婆放这等狠话,吓得赶忙应下。

卢太太又和李纨道:“你放心,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给你择一门更好的夫婿!咱们纨儿这样好的姑娘,谁家不抢着要!”

而王宜和提心吊胆等了几日,没见李家有什么动静,外头也没传出话,便暂放下心,忙着准备给贾珠冲喜。

作者有话要说:  来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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