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顺天府回来当日,王熙鸾一直到晚上睡前都在映月院中,连晚饭也未曾到正院去用,但没有人说她这样失礼不矜持,连王子腾都对此事持默认态度。
“佑儿第一次上战场,看着一点儿没怕,那天他杀了五个蛮子,只手上擦破点儿皮,我还以为他多出息呢,结果他一晚上没敢睡觉。”王子腾对温瑛回忆从前,“还有佩儿也是,下了战场人前似模似样,回到自己屋里连饭都吃不下。”
温瑛安静听他说完,笑问:“那你头一次从战场上下来是怎么样?我还没听你说过呢。”
王子腾略噎:“……鸾丫头不是最爱吃羊肉?正好儿是冬天,正该吃羊肉!叫厨房杀羊,给映月院抬半扇去,再让他们炖浓浓的羊肉汤,多放点萝卜,咱们也吃,给你养养身子。”
温瑛笑道:“既费一回事,就让厨上多预备些,各房里都送去,别显得咱们只疼女儿女婿,就不疼儿子儿媳妇了似的。”
“别让你二奶奶吃太多,当心不消化,她到了这个时候,随时可能发动,让晚上服侍的人都警醒着些。”温瑛细细嘱咐人。
看人走了,王子腾才道:“你别操心这些了,不是都交给老大媳妇了?我要不许你嘱咐,又怕当着下人的面拦你,让你失了面子。”
温瑛摇头:“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她叹:“我在这屋里出不去,再不许我说几句话,我就要闷得长蘑菇了。”
王子腾忙道:“这不是有我陪着你,我若不在家里,让凤丫头把那些小姑娘都带来陪你,我看那林家的丫头倒很好,和鸾丫头小时候有些像。”
温瑛一笑:“这也是她和鸾丫头姐妹的缘法了。”
冬日越深,天便黑得越早,王熙鸾迈进映月院时才是申正,西边的天空便飘起了绯红的云霞,照在人的身上,把王熙鸾银红的衣裳染成酡红,她的手上也笼罩着一层红光。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无风无雪,天空中只有几丝云,将落的太阳虽没了温度,但它尚在天边挂着,便叫人觉得有些暖。
王熙鸾立在廊下,看落日的余晖将庭院染得越来越深。
贾瑚默默站在她身后。
直到暮色四合,天边再也看不到半分霞光,王熙鸾才慢慢转身,问:“你累不累?觉得身上怎么样?”
听见她说话,贾瑚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些,他把一个手炉塞在她手里,“我没事,林之孝很听你的话,一下午什么都没许我做。倒是你……”
他有心开句玩笑:“才刚我都吓得不敢吱声儿了,你看她们?”
他一瞬不敢眨眼,看王熙鸾反应。
王熙鸾摸摸自己的脸,看琼玉等果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疑惑:“我看着那么吓人?”
贾瑚又放松了些,揽着她往屋内走,笑道:“县主娘娘的威势可不容小觑。”
才刚她立在那里,满面沉肃,不需言语动作,便让人觉得敬畏。
鸾鸾已经不是那个团着手要他抱的小娃娃了。
她越长大,越和从前有许多不一样,但其实还是一样的。
“我代岳父大人任九门提督时,曾亲手……取过不少平民的性命。”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贾瑚紧紧握着王熙鸾的手,声音轻柔,“那些都是老实本分过日子的百姓,起早贪黑,只为了能赚几个钱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所求不过一家平安。”
“但是就因为舍不得家人被送到郊外营里,违了防疫条例,所以……”贾瑚喉结微动,眼神也有些闪烁。
“可……”王熙鸾才说了一个字,贾瑚便摇头笑了,“这些安慰的话不必说,再说什么是为了大局,那些人的死或多或少都与我有关。”
“京畿时疫,死者只有数万,若不是你和爹爹,只怕会死伤无数,十室九空也未可知。”王熙鸾看着自己的手,“为了更多人能活……”
“为了更多人……不是,是为了我们能活……”王熙鸾紧紧闭上眼睛。
她记得顺天府尹洪陈看她的眼神。
这样的一双手,竟要亲自拷问人吗?竟要亲自取人性命?
贾瑚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攥在手里:“鸾鸾,你看着我。”
王熙鸾睁眼,贾瑚深沉如湖水般的双眼近在咫尺,“京畿时疫,死者大多是平民百姓,官宦之家死的多为家下奴仆,那些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出事的极少。你知道是为什么。”
“防疫之法虽然有用,但……对这里的百姓太严苛了。平日糊口都难,要他们闭门不出,吃煮过的水,每日家中内外消毒,岂能容易?只怕两三日就耗尽积蓄了。倒是为官做商的人家多少都有些家底,撑过几个月不难。”王熙鸾低声道。
“正是如此。我记得京营里有一个姓赵的指挥使,曾抱怨过百姓们不守规矩,平白给将士们找事儿。”贾瑚冷笑。
王熙鸾愣愣的看着他:“赵指挥使……应正是这段日子常带人来陪我习武的那位……他……和他夫人情意甚驽,家中有两子两女,都是嫡出,还曾问过我小姑娘都爱些什么,要从街上买东西给他女儿……为人也……”
贾瑚眉眼间的冷气霎时散尽:“我是想说,鸾鸾,这里不是我们从前的世界。”
不是那个安稳的,人人平等观念深入人心的世界。大多数人只要想,就能过上平静安宁,不愁吃饱穿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