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楼。
同一个青楼,同一个房间。
不同的是几个时辰之前还是二人成双,现在就成了一个人形单影只。
楚留香坐在麝月楼,弹曲儿的还是那个临月姑娘,而面前则放了几坛酒。
楚留香已经在这儿喝了一天一夜,却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撑着额头,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他知道此时应该探查酒坛的事,但还是觉得心中郁郁,忍不住来这儿喝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个地方,只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站在麝月楼的门口。
当时夜幕已经降临,麝月楼里热闹非凡,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夜色之中孤苦伶仃,显的分外可怜。
楚留香面容苦涩,赌气似的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可却来到了之前同虞泽一起待过的那个房间,又叫来了那个曾短暂的点出了他同虞泽之间情愫的那个姑娘。
于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要来这儿?
无非是几个时辰之前,临月姑娘那句无心的话,揭开了蒙在他心上的那一层纱。
告诉他。
他喜欢他。
想到这儿,楚留香又想起了虞泽那双在阳光下过分漂亮的眼睛,却在下一刻,顾惜朝口中,描述的那个满身血腥的虞泽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一小坛酒就这么被喝空了。
一旁的临月看着他借酒消愁的样子,拨弦的手停了下来。
她悄悄退出去,又拿着把二胡悄悄进来。
友情给楚留香弹了一首《二泉映月》。
凄凉的曲子流淌而过。
楚留香叹了口气,醉眼朦胧的看向一旁的临月。
此时他神思尚在。
他看着临月那清秀的脸庞,恍惚间又想起了当时她说“楚留香喜欢虞泽”时那笃定的样子。
临月姑娘在这里这么多年,应当见惯了悲欢离合,各种缘分。
他心想。
带着醉意开口。
“临月姑娘,倘若你发现你心仪之人同你心里想的不一样,你当如何?”
“怎么说?”
临月停下拉二胡的手,略带怜悯的看向楚留香。
分分合合的情侣见的多了,还没在一起就分了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
楚留香无意识的转着酒杯,斟酌着道。
“他是富商的儿子,我起初以为他只是性子骄纵,心地还是好的,但是刚刚……”
“若他性子真的极其恶劣,公子你也不会在这儿借酒消愁犹犹豫豫了吧?”
“……”
楚留香不说话,眉头紧锁,手中的杯子快被他玩出花来。
“你说的是,但是……”
“他惩罚下人,都是那些干了私德败坏的人,但是手段……也着实太残忍了些……”
楚留香顿了顿,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来,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
“比如明明只是小偷小摸,发配就行,可他偏偏先打个十几大板,将人打个半死,这种刑罚,对那个家丁来说……为实太重了……”
“他可曾这么对待过无辜之人?”
“应当……没有吧。”
楚留香想起了玄水楼的规矩——从来不杀无辜之人。
虞泽是玄水楼的人,那么这条铁律应当是遵守的。
但是楚留香很快又起了另一个忧思。
那么无辜又由谁界定呢?
小偷小摸不算无辜,杀人犯法也不算无辜。
山匪为了金银杀人,的确是罪不可赦。
但是如果一个心地赤诚的少年为了报仇杀人,那又该如何对待呢?
面对这么多不无辜,但是罪孽并不相同的人,虞泽又会如何呢?
应当……是一棒子全杀了吧……
楚留香心里乱糟糟的。
原本被刻意忽略的事情在顾惜朝点出虞泽本性的那一句话后,通通被翻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深夜、莎车国那一具惨白的尸体。
那日在虞泽走后。
楚留香曾回到皇宫看过亚孜的尸体。
十四岁的少女面上满是惊恐,喉间的伤口森然可怖,但是整洁利落,看得出下手之人并没有犹豫。
但是亚孜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太年轻了,又长着一张和善的脸。
年轻到常人下手之时会面露犹豫。
可是虞泽没有。
那道伤痕干净利落,若是落到果蔬上面应当是极其整洁好看的,但是落到人的脖子上却只剩下了森然可怖。
他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尚且如此,那对别人呢?
他会不会如此干脆的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一个柔弱的女子、更甚者是一个很小的孩子?
当然,不论罪责大小,这些人都是有罪的人。
但是因为本身年龄、性别、身份的缘故,若非真的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一个正常人即便动手毫不犹豫,心中也会不自觉的产生那么一丝怜悯。
但是虞泽全然没有这种情绪,
面对死生大事,他冷漠到了一种让人近乎害怕的程度。
楚留香想着他月夜下面无表情杀人的样子,心中不由的感到一点不舒服。
于是他又喝了一杯。
“倘若他真的没有像那些恶霸那样欺行霸市的话,我倒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公子你也不必如此……”
就在这时候,临月出声了。
“不,你不懂。”
这根本就不是打人几板子的事。
楚留香苦笑道。
“我只是个局外人,真正伴在他身边的人是你,那你又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临月有点不服气道,她说罢顿了顿,想到之前虞泽的样子,又嘟囔一句。
“我觉得他倒不坏……”
“我……”
楚留香愣住了,他回忆起了相识几个月的点点滴滴,虞泽本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杀手,这点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他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是开朗、善良、内心柔软,而如今细细想来,这内心柔软的事情还不少。
无论是当初在密道里救他,还是在更久以前买顾惜朝的画……
楚留香不喝酒了,他微微抿唇,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好看……”
一旁的临月眉角一抽。
这是个什么理由?
楚留香没注意到她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好看到我老忍不住看他……”
“还有……”
“武功好……”
“恩怨分明……”
“讲义气……”
“有时有点别扭……但是可爱……”
……
随着他的话语,虞泽的形象逐渐在眼前显现,一个形象鲜明的、喜欢吃零嘴、傲娇、但是下手干脆利落的杀手。
与顾惜朝口中那个嗜血狠辣的人完全不一样。
楚留香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但是很快变的清明。
仿佛云开雾散,楚留香在一刹那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虞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那个会在沙漠里拼死救他、会红着耳朵瞪他、会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着的人。
哪怕顾惜朝说的是真的,那些血腥的残忍的,与阳光的温暖的,都作为虞泽的一面而存在着,二者彼此共存,但也不能因为一个而完全否定另外一个。
这么一想,似乎那些血腥的杀戮也有了另一种解释。
楚留香心中的天平一点一点的倾向虞泽。
鼓噪的心脏突然柔软下来,像是一朵软绵绵的云朵。
楚留香突然发现此刻自己很想他。
想那人动坏脑筋时的坏笑,害羞时强装镇定却微微发红的耳根。
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如果自己给他上药的话,他一定会睁着那双绿眼睛瞪我吧……
捂着屁股像小孩子一样躲到墙角。
墨绿的眼睛盛着照进来的阳光,亮晶晶的。
大声的让他“滚!”。
傲气的样子像只猫。
可是通身的气势却像是露出獠牙的猎豹。
凌厉漂亮的样子叫人移不开眼睛。
于是楚留香的眼神也软了下来。
他趴在桌上,盯着不远处临月鬓间发簪上的绿宝石。
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淡淡的、柔和的、带着缱绻。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好似透过那颗宝石看到了虞泽的眼睛。
此时他突然很想见到虞泽。
这种冲动来的突兀又迫切。
鼓噪着窜入他的心中,带着并未消散的热意,连带着他的耳根子都热了起来。
一刹那间,表现的竟然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楚留香此刻突然觉得有点害臊。
应当更加镇定一点的。
他想。
身体不受控制的起身,打开了门。
顾惜朝的院落距离这儿就三条街的距离。
若是赶的快的话,一刻钟便可以赶到。
此时虞泽应当还没有睡,今夜朗月当空,无论怎样都是个好日子。
楚留香足尖一点,来到了屋顶上,手心微微汗湿。
胸中的情感激荡着,迫不及待的想要从他的口中宣泄而出。
楚留香很想对虞泽说些什么。
无非也就是三个字的事。
但是这三个字却有千百种说法。
怎么说?如何说?
楚留香突然犯了难。
作诗?直接说?还是……直接……亲?
楚留香纠结着,脚下的步伐时快时慢,歪歪斜斜的身躯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醉汉。
算了。
最后,他有些焦躁的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
冷静,先冷静下来。
被虞泽看到,那个小混蛋又要指着他的鼻子笑话他了。
想到这儿,楚留香的脚步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此时他里麝月楼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兵刃相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楚留香脚步一顿,循声看去。
之间一个黑影如蝴蝶般从麝月楼上坠落,屋顶上还站着几个黑衣人,见状也立刻随之跳了下去。
那人影很小,蚂蚁一般。
但几乎一刹那,楚留香就认定了那人是虞泽!
于是他面色一变,身体下意识的一个急刹,还未止住脚步便在屋顶上急急转过了身,鞋底与瓦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刺耳的响声。
楚留香阴沉着脸,身躯几乎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几乎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飞一般的朝麝月楼赶去。
……
耳边风声呼啸。
虞泽并非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早年时接近死亡的时候不少。
但是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脑海中闪过如此多的东西。
他想到了那短暂却带着金色阳光的童年,想到了嘴硬心软的文越,想到了很久以前他和顾惜朝对月吟诗的那一夜。
想到了……
想到了楚留香。
虞泽突然有点不甘心起来,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这样。
可偏偏在此时,他心中突然腾起了一丝不甘心。
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把心意跟楚留香说了。
早知如此,当初在沙漠的时候就该多亲几下。
早知如此,那几个月就不应该躲着他。
……
他很少说“早知如此”,但是今夜却偏偏格外的多。
像是把一生的不甘都说尽了。
且次次与楚留香有关。
唉——
早知如此……
但是你若问他后悔吗?
后悔。
但是你若问他若是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择吗?
虞泽的思绪回到一天前。
发现答案并没有什么变化。
自然是——会得。
毕竟有些事,即便后悔也要去做。
……
当时苗淼和江芙已经回去了。
月明星稀,枝叶婆娑。
顾惜朝拿着那一沓资料,在桌上翻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右手食指曲起有节奏的击打着桌面。
一时间,不大的房间内,除了窗外隐隐约约的风声便只有“笃笃笃”的敲击声。
虞泽不敢打扰顾惜朝,只睁着一双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顾惜朝摆出这幅表情,那么事情多半能有突破性进展。
可是这敲击声实在太有节奏,有节奏他几乎忍不住要睡过去。
尤其是此时虞泽还因为伤而躺在床上,身下被褥柔软,对人天生就有一股吸引力。
于是虞泽撑不住了,头一点一点的,酷似小鸡啄米。
这场面与他儿时念书的时候如出一辙,但是不同的是,那时候虞肃清还会拿戒尺拍他书桌。
“啪!”的一声,能惊起十几只飞鸟。
但是此时可没有人能叫醒他了,虞泽头一点一点的,点一下低一点,点一下低一点,最后整个人陷进了柔软的被褥里,不多时便打起了小呼噜。
他实在是太累了,连日的奔波、还有涤尘的事,都如同一块大石压在了他的心上,叫他这几日都没睡好。
再加上江芙之前友情给他添加的药方里似乎有安神的药材,让他迅速便去会了周公。
顾惜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
当那敲打声停下时,已经是半时辰之后了。
他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臂膀,兴冲冲想告知虞泽自己的发现。
一转头,却顿在原地。
床褥之上,虞泽睡得沉沉的,脸庞在斜斜照进来的月光下泛着玉似的光泽。
顾惜朝盯着他嘴角那道水渍。
忍了忍,终究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像个老妈子似的抽出他身下的被褥,盖在了他身上。
顾惜朝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脸无奈的离开了自己的屋子,转身进了虞泽的房间。
虞泽是第二天醒来后才知道顾惜朝昨晚已经有了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