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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讲吧。”
曾芝龙仰头接着摄政王的目光:“不如,讲一讲海盗?”
摄政王道:“你倒是大胆。”
曾芝龙微微一笑:“多的是人跟您讲航海。我上京来,就是来跟您讲海盗的。”
曾芝龙措辞词序有时候很诡异,讲快了夹杂夷语。往常陈春耘讲如何航海,曾芝龙讲海盗如何抢夺,如何杀人,如何分赃。各个海盗群各自有不同的规矩,触犯这些规矩会有什么惩罚,如何去祭海,绘声绘色讲了个群魔乱舞。
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就那么听着,听了一下午。
宁一麟在旁边冷汗涔涔,他有点撑不住了。曾芝龙用海防游击的身份进京是有考量的,谁知道上来就讲海盗。知己知彼倒也对,问题是曾芝龙根本不是“了解”海盗,摄政王难道傻?他就是海盗!宁一麟暗暗呼出一口气。上位者的表情他琢磨不透,摄政王现在到底什么心思?高兴?愤怒?不屑?那深渊一样的眼睛,没落在宁一麟身上,宁一麟的腿肚子都暗暗往前转了。
曾芝龙毫无察觉。再喜怒无常不过海洋,他经过的死亡与屠杀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没有这些死亡和屠杀,没有他的现在。为什么要畏惧摄政王?他比海温柔多了。
殿外进来个年轻官员,穿着官服,雅致温文,路过曾芝龙,扬起幽微的清雅气息。曾芝龙微微一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他没停止讲述,那年轻官员径直走到摄政王座旁,低声道:“陛下听说福建人来了,所以也想见见。”
摄政王表情未动:“陛下呢?”
“这几天听经。陛下说那帮和尚念经,光看嘴蠕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念的,嗡嗡嗡。”
曾芝龙最后一个音落下,摄政王依旧听着,眼神终于有点笑意:“然后呢?”
曾芝龙微笑:“没有啦,全都死了。”
摄政王站起,走下丹墀,曾芝龙暗暗吃惊,摄政王竟然这么高。那年轻官员低眉顺眼跟在后面,又一次路过曾芝龙,幽微的香气似有似无。熏香?多贵重的香料曾芝龙都见过,没有这种味儿。摄政王迎在宫殿门口,小小的皇帝陛下很有气度地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跨越过高的门槛:“六叔听航海的事,我也想凑个热闹。”他仰脸端详众人,宁一麟吓得只能把腰弯得更低,恨不能跪下,让皇帝仰望这特么不是折寿么。
小皇帝随手免了众人的礼,颠颠往宝座走,摄政王腿太长,跟在后面得等他颠四五步才能走一步。曾芝龙一看这皇帝还没自己儿子大,不知道哪儿来的笑意,在喉咙里憋成了一声咳嗽。
富太监把皇帝陛下抱上宝座,心里叹息,陛下哪儿是想听航海啊,跑摄政王这里躲那帮和尚而已。陛下嫩嫩道:“这位是福建海防游击?”
曾芝龙弯腰:“臣福建海防游击曾芝龙。”
皇帝陛下看他:“卿带着儿子来了?”
曾芝龙道:“在宫外候着。”
陛下善解人意:“这么热的天,不要热坏了,宣吧。”
宁一麟眼前一黑,曾芝龙都没谱,他儿子更不可控了。御前奏对不是儿戏,讲错话要杀头的。曾芝龙一瞄那个年轻官员,站在摄政王边上,微微垂首。曾芝龙眼波一转,在摄政王和年轻官员身上来回荡,倒也不十分担心儿子。皇帝陛下跟摄政王抱怨:“念经实在太吵,睡不着。”
摄政王低声回:“我以前听经,倒是能睡得很香。”
曾芝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很惊奇地看他:“你笑什么?”
曾芝龙回答:“臣的儿子生病,睡不踏实,也是请高僧来念经,一念就睡着了。大概是佛祖显灵,臣也跟着困。”
小皇帝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都跑调的,对曾芝龙颇感兴趣:“卿是哪里人?”
曾芝龙神色自若:“臣是晏人。”
小皇帝终于正眼看他。珍卉园中开了几株罂粟,他去见了,花朵丰艳妖娆,花茎却足有三尺,高而挺拔,亭亭孤直。亦妖亦铮,媚而有锋刃。他用和摄政王一模一样的深黑的眼睛沉沉地观察曾芝龙,罂粟花,止病及时,杀人如剑。
曾芝龙轻轻一笑。
内侍进来通报:“曾官人大公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