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那个逃亡路上的,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小姑娘看着他,绿色的眼中有惊慌、有疑惑、却没有害怕。
为什么不害怕呢
他问道。
这个世界上害怕他的人太多了,多的他都不想一一举例因为没有什么意义。
他杀死的那些人害怕他,但他们甚至都不敢在梦里找他;他剥下皮、砍下手的人害怕他,清秀的脸庞满是扭曲的痛苦,但他们的诅咒求饶却不能改变他们的死亡;他的下属害怕他,但他们却不敢违逆他;甚至他的弟弟也害怕他。
但那个蠢货却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没有任何作用的劝告。
何其可笑。
“我害怕有用吗”绿眼睛的女孩子反问他。
“我不害怕。”她说着,似乎是在对他说,又似乎是在宽慰自己“我不害怕死亡没什么可怕的。”
他好奇的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示意她坐下,温和的问她原因。
就仿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祥的老者。
哪怕任谁都知道,他和慈祥没有半个日圆的关系。
女孩子沉默着垂下了头。
她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压抑着什么。
其实一开始我还是很害怕的谁不怕死啊绿眼睛的小姑娘勉强自己笑出来,但这个笑容却十分难看。我也不想死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呀。
这句话出口,女孩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笑真丑啊比哭还丑。
“本来我也不一定能活多长时间就算出逃在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组织抓回去我现在也不过就是能活一天算一天而已。
但是如果我去送死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绿色的眼睛渐渐变得幽深起来,她垂下头,沉沉笑着,目光中的迷茫于不安渐渐转化为坚定。
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没有像喜欢的人诉说自己的心意,没有对父母认认真真的道谢,也还来不及对深爱的妹妹说一声“你要听话。”
她还没来得及买上一大堆自己喜欢的生巧克力躺在床上看着tv听着声乐吃上一天,还没来得及和好友一起去看幼稚的子供向动画,还没来得及去和爸妈逛街顺便挑一辆新车买买买反正她有钱,还没有带着妹妹去银座买一大堆穿着戴着。
她还没有来得及养一只猫、然后在好友不满的目光中哈哈哈大笑。
她还没有跟他说你喜不喜欢我不喜欢也没关系,不过我们可不可以一辈子都做最好的朋友
她还没有背上背包带上相机去环游世界。
她还没有看着妹妹遇到喜欢的男孩,结婚生子。
她还没有看到爸妈满头白发的模样。
她怎么不害怕
她怎么舍得死
但是但是
她终于压制住内心翻滚的不安与茫然。
如果一定要有谁死的话比起琴酒,我宁愿是我死。
说起来,绿眼睛的女孩子故作爽朗,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引起来的呀一人做事一人当虽然要怪也得怪组织,这锅得是他们背,不过谁让我干不过组织呢
“其实想一想,也没有那么不甘心吧。”
她冷静下来,缓缓陈述着,绿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毕竟如果他们不在了如果他不在了”哪怕仅仅是说道这个可能性,棕发女孩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如果不在了,那么我即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他的世界没有他们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之所以忍受那么多,之所以日日夜夜的被折磨,之所以身不由已却仍佯装无事之所以还坚持着、苟延残喘的活着
是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呀。
他不在了,我又何必活着呢
我的生活被毁灭了,眼中的世界都已经不存在了,我又何必活着呢
她微笑着、坚定地说。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把对面女孩子的眼睛给挖出来。
太明亮了,太漂亮了。
真可惜,他想。
真可惜,不是白色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开怀大笑起来。
他大笑起来。
你要死了。他宣告着你很快就要死了。
绿眼睛的小姑娘深深吸气,怒火染上了她的眼眸,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冲破理智。
“我知道。”她冷冰冰的回答“所以呢”
真可惜。他似乎平静了下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似乎是怜悯,有仿佛是叹息你要死了。
口吻相当真诚。
下一秒,他又张扬的、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以至于眼角都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真幸福啊你要死了。他一边笑、一边哭、一边说。
棕发女孩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真幸福啊你要死了。
你会为了你爱的人去死,你的死亡可以救下你爱的人。
多幸福啊。
不像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只能木呆呆的听着。
无能为力。
一事无成。
我曾经说过要保护您的。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您是对的。
我太弱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终于、终于明白一切。
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不愿意接受的,只有一个事实。
银发少女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是他的一切、她赋予了他一切。
她的死亡也带走了他的一切。
无论杀死多少人,无论做了多少事,无论拥有多大的财富,在银发少女死后的日日夜夜,他都无法抑制胸口愈发扩大的空洞。
她死了,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这个世界再怎么精彩纷呈,与他也只是死水一潭。
这个世界再怎么花红柳绿,与他也只是黑白分明。
从此再无春天。
他的春天,已经消失于西伯利亚的寒风中。
寒风凌冽,刺骨无眠,终日无休。
他终于闭上眼睛,凄厉的、痛苦地大笑起来。
声声泣血。
“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好,它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漠,而我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3”
他坐在银发少女的棺木旁,手持一本精美的典藏版呼啸山庄。他用低沉喑哑的声音,缓缓念着书中的词句。
也缓缓表露着自己的心声。
他的眼神冷静的近乎冷漠,那份曾经存在的如火山岩浆一般的疯狂痴迷被封在冰层里。目光锐利,仿佛可以割裂世间万物,撕毁重重阻碍。
哪怕着阻碍是生与死。
他伸出手,第一次轻柔的触碰到了银发少女的面颊。
冰冷的面颊。
他已经几十年不曾碰过她了。
自从几十年前,银发少女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变冷,怎么也暖不起来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触碰过她。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愧疚。
这倒也的确是事实然而揭下自欺欺人的面具,他第一次恍惚明白。
愧疚的同时,是他不愿意接受她死亡的现实。
不愿意触碰、不敢触碰、害怕触碰。
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
我会复活您的。
您一定、一定,会活过来的。
他疯狂又理智、痴傻又执拗的想。
我可以接受您拥有新的人生,我可以接受您的新生活中不再有我,我也可以为您去死
为了您,我可以做一切事情。
只要您活过来。
您必须活过来。
已经垂垂老矣的老人将他的侧脸贴在尸体的额头上,他的眼神依旧锋利,丝毫不像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者。
他抬起头,闭上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在银发少女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近乎虔诚。
就像几多年前,银发少女看在身前孩童,分明局促不安却掷地有声的许下要保护她的誓言时,开怀大笑,眉眼弯弯“那我等着。”
以及随后落在孩童额头上的、不带情爱色彩,却隐隐透着鼓励与欢喜的吻。
白兰地无言的看着手头的报告,哪怕已经时隔多年、每每看到这个,他都会觉得自己头愈发疼了。
“他疯得更厉害了。”
同样已经不年轻的男人抬手抵住太阳穴,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目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