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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恩这个人活得非常复杂。
他每次往前走一步,就要布后面十八步的棋。
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却比任何人都阴鹜,黑暗根植难驱。
他脑子里转的弯比谁都多,理应是个理智的人。
他却用最理智最复杂的手法,做着身为神明最不该做的事情。
为一人疯狂,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地操纵着人心。
长生种们只窥见他内心的一角,就胆战心惊。
埃布尔和帕吉特,和神座西恩这样相熟的人,都会认为他这个人没有心。
若是窥见全部,只怕是防西恩如同防着这世上最恐怖的噩梦。
长生种们不止一次地想,幸好拜亚在创造西恩时没赋予他武力。
不然以这样的头脑,若是再有了足够的武力,怕是能连拜亚都玩在手心里。
不过长生种们想的属实有些多。
拜亚当年创造西恩就是想练习捏脸,这样的脑子是个意外,弱到沦为长生种之耻的武力也是个意外。
拜亚要是早知道这个小作品会成为接班人,就会着重赋予他魔法和体力上的天赋了——西恩现今打遍长生种的力量还是他登上神座之后,拜亚耗费了不少时间培养出来的。
长生种以天赋为重,从诞生开始,一生能走到什么程度都是注定的。
后天培养比起先天赋予,可谓是费时费力还不讨好。
拜亚一直觉得西恩就是块废土,花了那么长时间去练,还达不到十几岁时的碧翠丝的十分之一的程度。早知后来会这么费力,当初就用点好材料来造他。
西恩内心真正的黑暗,恐怕连拜亚都要警惕。
他就像一把剑,无往不破,却会连同铸剑者一起刺伤。
不受控制,不被拘束,哪怕魔女碧翠丝当年在世的时候,他也是比碧翠丝更不稳定的变数。
拜亚希望这锋刃能为己所用。
但打磨数次,只让西恩学会了藏敛,而非他想要的乖顺。
这把自由过了头的利刃,危险性不言而喻。
西恩摸着伊莉莎柔软的银发,声音中带着疲惫:“我很害怕将这些事告知于你。”
伊莉莎抬起头看着他,问道:“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她觉得自己还算了解西恩。
这家伙心肠黑,但不是没有原则和底线。
心眼多和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西恩应该只是具备了前者。
他是个很好,也很温柔的人。
“有啊。”西恩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伊莉莎一下。
这轻松的神态完全不像是在谈心的样子,但他心里却是紧张极了。
伊莉莎顿时就心疼了。
人要活成什么样子,才会自己厌恶自己呢?
她其实是经历过的,在她和碧翠丝的因果关系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段时间里,她非常地讨厌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陷入泥潭,身体一点点地被淤泥拉扯着下沉,希望有人救她上岸,却又无人能救。
她才陷进那种状态几天就无能消瘦了。
而西恩,在无明的黑暗里挣扎了两千多年。
伊莉莎捧住西恩的脸,问道:“现在还那么糟吗?”
西恩愣了愣,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
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伊莉莎。
天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光,温柔缱绻。
西恩笑着答道:“好像没有了。”
过往有结难解,纠结两千年之久,或许他仍是没解开那个结——但他放下不管了。
心也好,灵魂也罢,一直漂泊的孤独者终于找到凭依之处,放弃了两千年来从来都不想要的“自由”。
锋刃也收入鞘中,西恩终于心甘情愿被人握在了手中。
他舍下尊严,小心翼翼地对她好,对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好,不再是出于算计。
两千年前的他非要求得碧翠丝的喜欢才行,为此百般筹谋。
两千年后的他,把伊莉莎护在身边的时候,只希望她平安自由、没有挂虑地生活——无论她爱不爱他都没关系,她永远是西恩最重要之人,是穿透黑暗的一抹阳光。
心中深深根植的黑暗,似乎会慢慢驱散了,自此,西恩终于活在阳光之下。
伊莉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
西恩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就突然起了心思,想要逗弄一下她。
他一手拢起耳边的头发,一手拿着发夹往上面别。
西恩问道:“所以说,你这是不在意我两千年前的美貌了?”
伊莉莎抿着唇点了点头,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别过头去。
半晌,她就又气呼呼地缩成一团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可是一个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貌美如花的长发男朋友啊!
会把心情摆在脸上,不如现在会装蒜,穿衣服都花里胡哨的精致男朋友啊。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整日穿着祭祀袍的短发古板工作狂呢?
“那就把头发再留起来好了。”西恩捏了捏她的脸,“但是留长之后,千万别再说短发好看,让我剪短啊。”
伊莉莎:“……再?”
西恩漫不经心地开始翻往事:“这事还是碧翠丝做的,你记得两年前她醒过来的时候,说父神还是短发好看吗?”
伊莉莎:“……”
她忽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这就是父神把头发又剪短的原因。”西恩说道,“问题是,父神留长发也是两千年前的碧翠丝要求的。好像是打算勾搭一个父神看不顺眼的男朋友,父神就问碧翠丝,到底喜欢那小子什么。”
伊莉莎:“……头发?”
“对啊,那家伙刚好头发是银色,一头长发。”西恩拍了拍伊莉莎的脑袋,说道,“你可别这么折腾我啊,到时候我留起来长发,你要是再说我短发好看,我就……”
伊莉莎抬起头,问道:“你就怎样?”
西恩笑眯眯地说道:“我就连你的头发一起剪。”
这就是神座西恩明明哄好了女朋友,却还是被踹出房门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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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恩抻了个懒腰,摸着后脑勺绕过楼梯,往神殿地下去了。
他忽然觉得女孩子真是难哄,变脸比翻书还快。
在去地牢之前,他先拿上了提灯。
灯里装的不是煤油和发光石,而是一只手指那么高的精灵。
茶发绿眸的精灵的灵魂已经开始衰弱,又一次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
埃布尔精神很不好,他今天甚至没怎么动弹,也懒得和西恩吵架。
厚重的石门在机关钥的作用下开启,西恩沿着贴墙而建的,没有扶手的陡峻石阶走下来。
他很少会进地牢,审讯之类的事情都是交给神官来的,神官搞不定的也会被带出来再交给西恩来审。
西恩对这个地方比较有心理阴影,在作为神座候选者的那段时间里,他做出来不少蠢事,不止一次地被拜亚关进来过。
他不是害怕地牢,而是害怕人生的黑历史。
害怕曾经哭泣过、疯狂过,失去了理智的那些记忆。
每个人都有不想暴露在光下,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他也一样。
西恩走到最下面,看了看地牢里成群关着的囚犯。
西恩在搜寻着精灵的身影,但在找到罗迪之前,他先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主上,唉——主上!”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十分意外地在地牢里看见个老熟人。
西恩走到一扇牢房门前,看到里面的人之后颇感无语。
红发的少年模样的人扣着铁栏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挂着伤。
西恩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呢!”克苏尔都快哭出来了,“我辛辛苦苦当卧底,结果大功告成回了神国,父神不由分说给我一顿好打,你家神官还把我抓起来了。这是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西恩:“……父神当时心情有点差。”
西恩满心歉疚,打开门锁将克苏尔放了出来。
“心情差,他凭什么心情差?”克苏尔非常生气。
他一向是很尊重拜亚的,两千年来被种种针对也没说过老父亲一句坏话,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心情差就有理了吗,心情差就能随便打人了吗?
西恩说道:“伊莉莎在他跟前抹眼泪了。”
克苏尔:“……哦,那心情差正常。”
这些长生种啊,真是一个比一个双标。
西恩问道:“罗迪关在哪里?”
还未等克苏尔回答,西恩手里的提灯就摇晃起来了。
原本蔫哒哒的埃布尔强提着精神,敲着提灯罩子上的玻璃。
“罗迪?”埃布尔问道,“你说谁?”
“在最边上呢。”克苏尔接过提灯,问道,“埃布尔这家伙竟然变得这么惨了吗?”
虽然他在接下卧底任务时就听说了,但现在亲眼见到了,还是颇感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埃布尔一直是非常高傲的一个人。
除了两千年前罗迪死的时候,克苏尔从没见过他狼狈的样子。
哪怕关系非常僵硬,克苏尔也没想过,这位精灵王会变得这样惨。
“不都是拜他亲弟弟所赐吗?”西恩朝牢房尽头走过去。
克苏尔看了看手中骂骂咧咧的提灯,抬脚跟上去了。
地牢尽头,这是最阴冷的一间牢房。
神国讲求人性,就算是关押犯人,也是尽可能往比较舒适的屋子里关。
如果神国把人关进了最边上的地牢里,那一定是出于刻意才违反了习惯。
这意味着这个人犯下的错让人深恶痛绝。
毕竟这是唯一一间连小床都没有的牢房。
整个地牢都是干燥的,唯独最头上的这一间沁着水汽。
黄色的稻草铺在地上,勉强堆成了能够休息的地方。
枯黄的草杆上因为潮湿且不见阳光,生了黑绿色的霉斑。
也就多亏了冷,这霉斑才没迅速地增长起来。
少年身形的精灵躺在草垛上,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蜷缩起来,冷得牙齿都打颤。
他拥有一头柔软的茶色发丝,只是皮肤却不如埃布尔那样红润好看,是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
一双绿色的眼睛也黯淡无光——像是死人的眼睛。
被关在提灯里的埃布尔自然看见了他。
精灵王哆嗦着扶着灯罩,脸上的表情又是哀又是怒,全然不见亲人重逢的喜悦。
他数次想要开口,但总是一张口,就又想把话咽下去。
他该怎么面对这个死而复生的弟弟?
他该说什么话,他要说什么才有用?
埃布尔气得大口喘着气,倘若不这样,他的胸腔就憋闷得难受。
可即便这么做了,左胸处的绞痛感也并未减弱。
也不知到底是生理上的难受还是心中太痛,不多时,埃布尔就挂上了满脸的泪水。
最后发出的,是咬牙切齿的声音:“罗——迪——”
少年这才勉强回过神来,眼神恍惚地看向牢房门口的人。
神座西恩,红龙克苏尔,以及……提灯中缩小了数倍的精灵。
罗迪的精神有些恍惚,他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就像个天真的孩童。
但他的表情很快又变了,嘴角缓缓拉扯下来,泪水顺着满是伤痕的面颊流下。
“哥哥,我输了,我又输给他们了……”
他缓缓坐起身来。
这具身体破败不堪——并不是被拜亚打了之后才这样的。
他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后颈上还留有一道巴掌那么长的缝合痕迹。
埃布尔看着他,只觉得心痛。
但他心底更多的是怒火。
那炽盛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罗迪……”埃布尔干涩地开口。
他很多年没叫过这个名字了,此时说出来,就只剩下了陌生感。
埃布尔终于发现,他不认识他的弟弟了。
埃布尔说道:“精灵一族被放逐了。”
在牢房内因为寒冷而颤抖的少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你一场雨无家可归,因为你算计,我和我的骨肉至亲铸下错误。”
埃布尔咬着牙,他胸腔里满是悲愤和仇恨,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恨一个人超过碧翠丝。
“精灵一族再也不会被善待,要永远流落在荒芜的孤境中。”
“罗迪,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你看看你哭泣的同胞!”
“不,不是这样的,哥哥……”罗迪慌乱无措地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厚厚的草垛上。“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
埃布尔眼中只剩下了仇恨,再无半点亲人相逢该有的情绪。
“不对,我们还没输……”罗迪忽然想起来什么,脸上又满带着希望了。“哥哥,我们还没输,我的老师很快就会来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西恩歪了下头,问道:“老师?”
少年脸上的表情变得稍微有些张狂起来,然而这崩溃边缘的狂妄之火还未燃起,就被一盆冷水兜头盖下。
“你是说那个神神秘秘的占卜师?”西恩说道,“他已经来过了。”
罗迪的笑容僵住了。
“你叫他老师?那你知道吗,你的老师将你当做掩护,当成了可以牺牲的工具。”西恩嗤笑了一声,“利用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没有赢,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他答应你的那些承诺,一条也兑现不了。”
罗迪拼命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不是……”
西恩打断了他不停重复的话语:“我有必要骗你吗?”
“你现在怎么只会把话说两遍了?”
“当初在碧落岛,你不是还叫嚣着要我的命吗?”
“话说回来,你哥哥到死都不知道,是你在布局呢。”
罗迪反复摇摆着头,最后干脆捂上了耳朵,尖叫着在牢房里缩成了一团。
他口中开始小声地嘟囔着几句话。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西恩莞尔,这是接受不了现实,要一心求死了。
“犯了这样的错,你想死我就让你死,岂不会太便宜你了?”
西恩拿下克苏尔手中的提灯,离开了牢房。
“接下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好自为之吧。”
牢房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哭号声。
西恩没有理会,拎着灯走远了。
克苏尔无奈地在后面跟上,问道:“会不会做得太过了?”
他见识过西恩折磨人的手段,那时候他觉得眼前这家伙根本不是神,而是个生错了阵营的恶魔。
西恩没有说话,他提着透明的玻璃提灯,走上楼梯之后来到了敞亮的神殿里。
在兜兜转转地绕去后花园之后,西恩从桌上顺了一筐水果,又将整个神殿绕了一遍。
最后他拿着灯,打开了一道空间折叠门,穿门而过之后来到了稀月之土。
冰已经除尽了,只是稀月之土气候偏冷,植物生长极慢。
地上的草还没长好,树枝也还是秃的。
但枝梢上一如往常,挂着银色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