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愿入宫为妃?
刘静娴没有想到,祁临帝会上来便抛出这样的问题。
……她可愿入宫为妃?
她对上祁临帝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平静如海,隐有威严,不含有任何情绪,只是回望着刘静娴等她开口。
……她愿意入宫为妃吗?
刘静娴再度跪在地上,俯身磕下一头:“回皇上,臣女不愿。”
额头点在略显冰凉的方砖地面上,一股有别于暮春的冷气,钻进她的额头里,在她的身体中悄然蔓开。
刘静娴在这片刻心中是有些困惑的。她竟是没有多做思考,下意识的就拒绝了祁临帝吗?
她不禁快速回忆起这些年的自己。在这十几年时光里,她爱书、读书,认真刻苦的钻研。不是没有人和她说过,姑娘家不必如此。但她没有理会哪些人,只因她心里清楚,一个小小的临淄县困不住她。她要的是才名和眼界,助她乘风上青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向着帝妃的目标努力,不信不能走到高处。
然而,她大概真的没有无视一切阻碍的魄力吧。导致如今,她尝试着选择了另一条路。
可这条路却出奇的令她欢喜而充满成就感。
时至今日,她发觉了,她只是在这条路上走了短短几个月,便不愿再回到原先那条路上。
当初有多执拗和不甘,如今便有多安详和平和。
刘静娴心中渐渐的明白起来,原来,比起入宫为妃,真的是太学这种地方更适合她啊。原来,她的心已经有了选择,所以才会下意识的拒绝祁临帝。
刘静娴没有抬头,额头依旧触在冰凉地砖上,她说道:“臣女无福,恐要辜负皇上的垂青。”
清婉的声音中,饱含着坚定无改。
她听见祁临帝发出声轻笑:“抬起头来说话。”
刘静娴不由心弦紧绷,她抬起头,略低着目光,不敢直视祁临帝。
祁临帝道:“朕问你,为什么不愿入宫?”
刘静娴无声吸一口气,道:“臣女想要留在太学,教书育人。”
“可是朕怎么听说,你从前是想要成为帝妃的。”
“昨日已逝,不可追。今日的臣女,只想留在太学。”
“只是这样吗?”祁临帝的口吻里多出一丝戏谑。刘静娴心中再一紧,就听祁临帝问:“刘小姐是已有心上人?”
“臣女……”心里猛地一颤。
不等刘静娴说出什么,祁临帝蓦然换了认真的口吻:“刘小姐要是已有心上人,就告诉朕是谁。要是不说,朕便默认没有这个人,并册你为帝妃。”
她不想做帝妃!
这个念头在这一瞬几乎要张狂的跳起,猛烈撞击刘静娴的心扉。
上首祁临帝严厉的声音,变幻莫测的笑容,还有那种帝王的逼人之气,都像是看不见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仿佛是被逼到悬崖边,岌岌可危。刘静娴情急之下道:“臣女确有心上人!”
“哦?是谁?”不知是不是刘静娴的错觉,只觉祁临帝的笑容好似温和了些许。
“你尽管说,朕不是不明事理、只顾一己之私的昏君。”
这句话仿佛是刻意添的,亦仿佛是好心。只是刘静娴这会儿脑子混乱,没能在意。
她发觉,从祁临帝提到“心上人”开始,她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谁的身影。
天青色的官袍,端正的乌纱帽,俊秀的青年挂着温和的笑,笑着教她叠好一只纸鹤……
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耐心。他像是师,也像是友,手持剪刀剪了房中火苗摇晃的灯芯,然后回到她身边,继续教她整理晦涩的古籍……
夜深人静,他一手牵着少年,送她回家。她在跨入府门时,还能见他仍旧伫立着目送她……
刘静娴不由怔住,眼前浮现的身影从初时的朦胧渐渐化作凝实。
她听见自己脑中嗡嗡的混乱声,听见从胸腔里发出的心跳声,变得重而响亮。仿佛是有谁在她心窍上一下下敲着,心音如鼓,更将莫名的热气传递到她全身,爬上了耳根和脸颊。
刘静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怔怔的:“回皇上,是……户部郎中,孙大人。”
“哦,这样啊。”祁临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笑意,此刻刘静娴思绪空白,却未能发现。
“罢了,既是如此,朕就不强求了。”祁临帝说道,“你回去吧,在太学好好做。你最近的表现朕都清楚,朕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以后再过些时日,朕想扩大太学的规模,再多招收几名女司业。到时候你好好帮朕参谋着。”
刘静娴的思绪仍是混乱而空白的,她听着祁临帝的话,就像是从远处高楼上传来的,竟觉得有些缥缈。
稍稍压了压心中杂思,刘静娴回神拜伏:“臣女遵旨,谢皇上的器重与成全。”
祁临帝唇角的笑容愈深,挥挥手道:“好了,回去吧。”
刘静娴做足礼数,起身:“臣女告退。”
待刘静娴一走,祁临帝便彻底笑开了。他边笑还兀自摇了摇头,哭笑不得似的叹了声。
接着祁临帝看向一侧的屏风:“人都走了,出来吧。”
屏风后响起脚步声,竟是孟庭走了出来。
孟庭出来后,视线第一时间就投向已经走远的刘静娴。他望了片刻,眼中浮出些释然。随后孟庭才向祁临帝行礼,恭敬道:“皇上。”
祁临帝言笑晏晏:“你这个表妹,和你一样心思藏得深。朕诈她一诈,却是把她诈得更坚定要留在太学了。很好,太学就需要这样的女司业。若她心性不坚,仍想要入宫,朕反而要失望。”
祁临帝又似忽的想到什么,眯眼喃喃:“只是不知,你那表妹是故意抬出孙尧好打消朕纳她的念头,还是真的……”
孟庭回道:“想来是真的了。”
平心而论,今日祁临帝忽然来这么一出,孟庭也有些措手不及。
孟庭是下朝后被祁临帝叫来御书房的。原本两个人只是在讨论政务,后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太学,接着就说到了刘静娴。
也不知祁临帝是从哪儿得知,刘静娴之前一直想做帝妃。于是祁临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把刘静娴喊过来试探,顺便还试出了刘静娴的心上人。
在刘静娴来之前,孟庭曾问祁临帝,若是静娴说出“愿意入宫”,祁临帝会如何做?
祁临帝只笑着道:“朕会尊重你舅舅和舅母的意思。”
对于祁临帝的宽和与用心,孟庭是感激的。
若没祁临帝这一出,静娴也不能如此清醒的坚定自己想要的、和喜欢的。
那么现在,静娴这边解决了,孟庭想,他也该去试探一下孙尧了。
为了自家表妹,孟庭当天就跑了趟户部。
中书省与户部也有公务上的往来,需要递送一些公文。这种事务一般是由品级低的官员去做,是以,当户部的大臣看见孟庭竟然亲自来送公文时,无不惊讶好奇。
孟庭趁此机会,把孙尧喊到院子里,和他说了几句话。
孟庭状似随意道:“今日圣上召见了静娴,说是有意立她为妃。”
孙尧宽大的袖子微微一颤,孟庭目不斜视,却用余光捕捉到孙尧这细微的动作。
孟庭不动声色,又道:“不过静娴拒绝了,她还是想留在太学。”
孙尧袖子下紧握的拳头一松,眉目间也隐有松弛。旋即他又想到什么,刚松开的拳头又是一紧。
他问孟庭:“圣上可恼了刘司业?”
孟庭道:“圣上气量宽宏,未和静娴置气,只是……”
“只是什么?”
孟庭故意不把话一次说完,如此便把孙尧所有的神色变化都尽收眼底。
心里已然有谱,孟庭想了想,便直接丢下一记猛药:“圣上问及静娴为何不愿入宫,可是有心上人。本官当时亦在旁侧,亲耳听见静娴说出是孙大人。”
孙尧不禁一僵。
孟庭注视孙尧,轻轻一勾唇:“旁的本官不多说,言尽于此,余下的皆看孙大人自己。”
孟庭说完这些就告辞了。他走的时候,能感觉到孙尧还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
孟庭无声呼一口气。
静娴,表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