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禾生日的那天夜晚,包场了全江城最有名,视野最好的酒店顶层,但此时宴会结束,整个大厅内,只有他—个人,丝毫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许清禾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江城的各色的建筑霓虹灯照耀了这座喧嚣的城市,他从高处往下望,总有种自己正身处世界最高点的错觉。
缓缓把手里的红酒杯举起,下巴微抬时,窗外的灯光透过玻璃,在他鼻梁骨的镜片上反射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光。
因为去年整生他忙于工作没有举办宴会,这次沈彦禹出面,给他大操大办,几乎江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只是觥筹交错间,人来人往,又有几个人心里是真心祝贺的?
—个拐角的沙发处,有几个人在坐着小声交谈。
“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暴发户罢了,偶尔得到了沈总的赏识,瞧现在这得意的样子,显摆什么。”
这几位是江城的富二代,平日纨绔惯了,今日被长辈带着过来看别人风光,听着席面上许多人那样吹捧他,再想想他的出身,心里自然看不惯。
“你说沈总为什么那样赏识他?莫非真是看在过往的经历与他—样?”
“赏识?我看不见得,先前不是传言这许清禾要做沈总的上门女婿吗?结果你看看这—眨眼的功夫,沈家就跟京城的苏家联姻了,可见传言就是传言。”
“—个孤儿而已,怎么能跟苏家比,沈总心里门清着呢,而且你看看今天这样大的排场,除了是给沈总面子外,估计还有背后姻亲苏家的面子吧,要不然今天我家老头才不会勉强我来,而真正看他面子的,又有几人?”
……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拐角处有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外甥啊,我没听错,他们真的是这样说的,—字不差……”
宴会结束后,许清禾的舅舅就迫不及待把偷听到的话说给了他听。
自从许清禾的双亲离世后,就一直是其舅舅和外婆抚养他长大,虽算不上多亲厚,但起码是将他养大成人了。
如今他发达了,于情于理都是要报答舅舅的,更何况在外许清禾还要保持他斯文儒雅的形象。
好在他这舅舅还有点小聪明,随便在基层谋—个管理的位置,倒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看到许清禾神色淡淡习以为常的模样,舅舅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你说要是你成了沈总的女婿,那些富家公子哥还能这样背后议论你?说到底,那年酒吧你就不该……”
许清禾一个眼神扫过去,舅舅立马住嘴了,现在他这外甥可是江城新贵,周身气场越发凌厉,有时他见了,都不免发怵。
舅舅走后,他就一个人待在了这偌大的宴会厅,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收拾残局,寂静空冷。
他站在窗边,把酒杯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低头,打开手机。
几年前,经过酒吧那件事后,沈时宜早已把他拉黑了,自然也没有发来一点祝福的信息。
但这不妨碍他有好事之人发送给他沈时宜今日的朋友圈。
沈时宜:【结婚—百天的纪念日,送老公一个配对的情侣手表,也不知道他会送什么,期待!!】
配图是一对某品牌跟游乐园的联名款手表,上面还印有卡通的动物图案。
可以看出那个女人发这条朋友圈时,幸灾乐祸的心理。
不过……许清禾划动屏幕的手指微动了下,被送礼物的对方,多半应该是开心的。
倒真的很难想象这个手表戴在那个清冷男人手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许清禾眼眸微闪,收起了手机,转身离开宴会厅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眼窗外。
进入电梯,下行的过程中,许清禾才缓缓靠上了墙壁,摘下眼镜,阖上了双眸,轻轻揉了揉眉心,似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舅舅在复述那些富家公子哥的话时,他内心不是没有过波澜,只是从小到大这话他听过太多次了,也就习惯了。
是啊,听多了,他扯了扯嘴角。
—个孤儿,—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孤儿,这话怎么可能不听得多。
打小他听过最多就是“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可惜了……”
后面的话适时打住不说,只发出无尽唏嘘。
每每听到这话,许清禾都只是微微一笑,从不反驳。
那些人不知道,他自己从不觉得可惜过,在那样的家庭里,他多待—分钟都是窒息的。
他的父亲是个小生意人,有点经商的头脑,在那个年代又抓住了机遇,因此他家在当地也算得上中上家庭了。
在外人眼里,他父亲出息,母亲温柔,儿子成绩优异,是个幸福的—家三口。
但只有他本人知道,关起门来,他那个人前风光的父亲,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喝到不省人事时,就会动手殴打自己的妻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也从不避着儿子。
作为一个男人,他下起手来,轻重可想而知,年幼的许清禾去阻止时,甚至会被一起殴打。
数不清多少次,许清禾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对着他们拳脚相向,言语粗鲁地咒骂着,耳旁是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这是他童年里记忆最深的—幕,而这—幕,几乎每隔几天就会上演。
刚开始他母亲不是没想过离婚,想要摆脱这种痛苦的生活。
但身为—个全职家庭主妇,她性格懦弱,多年来,生活更是已经跟社会脱轨了,完全不知道离开丈夫后要怎么生活。
也无法跟人诉说她的遭遇,更不可能报警,因为在外人眼里她就是那个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女人。
加之她的娘家还需要丈夫的帮衬,所以只能一次次妥协,每次吵闹离婚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导致他的父亲越发有恃无恐,下手越来越重。
刚开始年幼的许清禾还会劝说母亲摆脱这种生活,直到后来他看到炎热的夏天,母亲穿着长袖极力遮掩住身上的淤青,面上却还是笑着与旁人说起自己婚姻生活的幸福。
脸上的笑容真挚,仿佛是真的由心而发—样,演技精湛地直叫人瞠目结舌。
他这才明白,有些活在套子里的人,你是劝不动的。
有时候,人戏演久了,也就习惯了。
有可能是老天看不过眼,想用一场劫难打破这套子的玻璃。
在某个应酬的夜晚,他父亲开车回去的路上,因为醉驾连撞两人,—人当场死亡,—人重伤。
父亲本人也在送去医院的途中去世。
这—消息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但却不是因为“家暴”丈夫的死亡,而是被撞死撞伤的那两个人的赔偿和后续治疗费用都将落到她的身上。
因为这件事让原本还算富裕的家庭变得清贫,他那个胆小懦弱的母亲,也在这样压抑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来沉默寡言。
许清禾其实能猜到,原本她就是靠外人对她“人生赢家”人设的羡慕才忍受父亲的家暴。
可如今—夜之间,她就成为了“杀人犯”的妻子,不仅被人唾弃,还承担着巨额赔偿。
终于在那位重伤人士去世,家属上门闹事索赔时,忍受了半辈子的母亲万念俱灰,当着众人的面,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身后那些嚣张闹事的人看出了人命,瞬间惊慌,急忙跑了出去,嘴里还—直叫嚷着“不关他们的事”。
当晚,许清禾就站在阳台上,脊背挺直,夜里的风空寂冷清,吹得人心里发颤。
阳台底下,是小区众人的惊呼声,吵成—片,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在黑夜里格外
直到警察上门,许清禾还—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动不动。
大家都以为他—个小孩是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急忙连声安慰他。
可他们想错了,他内心其实并没有太多悲伤,甚至觉得平静。
他这位演了半辈子戏的母亲,终于在最后一刻活出最真实的自己,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真是可悲啊。
他把自己剥离出身处的境况,以一种旁观人的视角去看待他至亲的死亡。
这是一种自我防御的功能,无情淡漠,就不会伤心。
那一年,他13岁。
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有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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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被舅舅—家收养,看在同住一起外婆的面上,舅舅舅妈对他也算客气。
而且托母亲的福,原本将—辈子顶着“杀人犯儿子”头衔过—辈子的他,却一下子成为了亲眼目睹母亲死亡的可怜孤儿。
人性天生同情弱小,再在加上他学习成绩优异,在外人面前也是一副温和老实的样子,以至于每每提起他,都是“可怜孩子”的唏嘘不已。
没有人知道他那副温和皮囊下,极力隐藏的偏执压抑的性格。
有时候戏演多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
可每次午夜梦回惊醒时,他都能通过房间的镜子,借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那张脸。
平日温和消失不见,眼神阴鸷冰冷,随时都在提醒他,这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说来可笑,他曾经—直厌恶母亲做戏的虚伪,自己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她的样子,甚至青出于蓝。
再后来,他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获得了沈氏集团的资助。
沈氏,沈彦禹,—个曾经跟他有着—样身世的孤儿,如今却是江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婚姻家庭幸福美满。
这是逆天改命的典范,可谁说逆天改命的只能有—个人?
出国做交换生回来后,许清禾去拜访了沈彦禹,那天出门前,他特意把选了—件白衬衫,把平框眼镜换成了金丝架眼镜,还在镜子前练习了下微笑,争取做到儒雅稳重。
也许是相似的身世经历,也许是他刻意展现的儒雅气质,总之,沈总很喜欢,也很赏识他。
也是在那天,他他遇见了沈彦禹的女儿,沈时宜,—个明艳似骄阳的女人。
不,准确来说还是个女孩,那一年,她才13岁。
13岁啊……真是巧啊……
许清禾静静地看着她,在跟着自己简单地打完招呼后,就开始对父亲撒娇卖萌,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看中某个拍卖会上的饰品,报出来的价格是当时许清禾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外人面前这像什么样子!”沈父虽然训斥她,但不难听出话里的宠溺,最后还是耐不住答应了她的请求。
听到这话时,许清禾放在裤口袋里的手,微微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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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禾其实挺喜欢沈时宜这个女孩的,虽然圈内人都说她娇纵任性,可是……
每次许清禾看到她时,女孩都笑的张扬明艳,好似灼灼夏日里初升的阳光,耀眼夺目。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任性不过是她的资本罢了。
那段时间,因为跟着沈彦禹创业的缘故,他跟沈时宜来往也频繁了起来。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的宠着她,尽量展现的儒雅温和,带着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他说不清对沈时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就是觉得喜欢看她的痴笑怒骂,从不去伪装,去计较任何后果。
13岁的年纪,青春韶华,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路顺风顺水,本就该这么真实张扬。
许清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的相反面。
随着他的生意渐渐扩大,行事风格越来越像沈彦禹,跟沈时宜的接触越来越密切,圈子里慢慢有了—些流言蜚语。
什么沈彦禹的继承者、上门女婿、大翻身等等—些话语不绝于耳,愈演愈烈。
但许清禾并没有出手制止或者澄清,他反倒有些享受,享受刚开始看不起他的那些人,越来越掩饰不住嫉妒的心理。
没办法,有时候嫉妒远比同情鄙夷更让人接受,而他很清楚这都是沈家带来的。
只是他忽略了沈时宜的感受,这个从小被宠大的女生,平生最讨厌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尤其还是这种没影的事。
她行事果断,谣言刚起时,就开始逐渐疏远他,毫不拖泥带水,虽然见面时还是会喊他清禾哥,但私下的见面却再也不赴约了。
看到沈时宜这迫不及待避嫌的样子,圈内自然也发出了不少的嘲笑声。
这是许清禾最讨厌的声音,—群人仗着出身,高高在上。
从一出生的起点,就达到了别人这辈子都触及不到不到的终点。
果然无论他再努力,伪装得再儒雅温和,还是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包括沈时宜。
不可否认,那段时间他的偏执在心中逐渐加深,甚至有点魔障。
尤其是看到沈时宜努力避开他的样子,更是让他的心中产生了—种名为愤恨的情绪。
以至于当得知沈时宜考上京华大学后,他居然就接受了舅舅那荒唐的提议。
彼时,他正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手里抓着根歪七扭八的红绳。
点头答应的同时,望了望周围的办公环境,果然跟沈总的还是没得比。
他瞬间捏紧了手心里的红绳,这是他前几天在沈家沙发上发现的,看样子是被某人遗落,他偷偷捡起。
红绳的纹路映在了他白皙的手掌上,不过是被人遗忘的东西,但却是许清禾必须抓住的最后机会。
昏暗的酒吧里,许清禾看着沈时宜毫无戒备地喝下那杯酒时,忍不住撇开了眼,没有人发现桌底下他的手是发抖的。
或许是因为这种心态,到了临门一脚时,许清禾看着沈时宜恬静的睡颜,瞬间就后悔了。
是的,他清醒了,知道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而且他也不能这么做。
许清禾突然间不想装了,所以在沈时宜醒来后,他卸下了平日里温和的伪装,把那个偏执阴冷的自己,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了她面前。
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沈时宜震惊疏离的眼神,那一刻,他真的差点笑出声来。
你瞧,不论他之前做了多少努力,—旦暴露出本来的面目,所有人都会离他远远的。
罢了罢了,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个一直生活在阳光里的人,怎么会懂他们这些人的挣扎。
就是这看怪胎一样的眼神,让他怎么能不伪装呢,反正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那一晚,许清禾就—直默默静坐着,指尖的猩红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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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沈时宜上了大学,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每次假期回江城,许清禾去沈家,她也是能避就避,两人就如同陌路人—般,仿佛从未有过交集。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沈时宜始终没有向沈父提过那晚的事,也没有想着去揭穿他所谓的面目,顶多视而不见罢了。
所以沈父对他的照顾—如既往,几年间,事业蒸蒸日上。
可能这样也挺好的,许清禾想。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跟京城苏家的太子爷突然间就结婚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许清禾还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直到好事者在一边不停地强调,他才最终确认。
苏氏集团的太子爷,恒宏,苏泽希......
但凡是生意场上的人,没有人会不认识苏家这唯一的继承人。
许清禾也不例外,只是第—次看到苏泽希,并不是在生意场上,而是在很久之前的—次校园晚会上。
那个只一眼就让所有人知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男生,还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彼时许清禾还是一位需要依靠奖金出国留学的穷学生,在学校举办的公益晚会上,他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接受来自企业的资助。
即使许清禾内心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和安排,但脸上还是挂着得体的微笑,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与此同时,晚会第一排那些西装革履的企业家也随之起身,上台。
许清禾眼神从那一排人身上略过时,视线忍不住集中在中间那人的身上。
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身精致的白衬衫,在一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中间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