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父亲错了吗?
老钟的父亲,人送外号“老老钟”,在世时也是这圣月神教的看门人,与老钟同样的职位,老钟在此看门,可谓是子承父业。
打老钟有记忆以来,便见父亲每日里四更天便起,先登上城楼向远方眺望一阵,而后将昨日大旗取下,插上换新的神教旗帜,再用扫帚将楼梯细扫一遍,做完这些,再将大门敞开。
那时,已有晨起做买卖的商户,穿梭于城中,老老钟与他们已很是熟识,打着招呼,拉着家常,他们与老老钟亦和善相待,总会向老老钟怀里塞些时令的蔬菜,新鲜的瓜果,或是二斤牛羊肉。少时的老钟并不晓得,父亲只是一个看门的,却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尊敬父亲,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懂得……
老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登上城楼,他知道,每逢神教大捷,神教内部都会宴饮一夜,依照规矩,神教大门彻夜敞开,随时迎接外来商旅行人,商旅行人亦可进教一同欢饮。
老钟紧张地眺望着远方,他曾听父亲说过,每当此时,守门人便愈要清醒,愈要机警,甚至是胜过平日百倍的机警,因为进出圣月神教的人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外教的奸细卧底,或是敌教豢养的死士,他们专等这一夜,伺机而动,趁着神教子弟酒醉之时,突起发难。
在神教以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过数次,那时便有人向黑衣教主提议,取消欢宴,黑衣教主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的自信来自何处。
老钟现在回想起来,那几次外敌趁乱入侵,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可每次神教都能化险为夷,将入侵外敌一举歼灭。少年时的老钟想了很久,可他终是不得其解……
到近几年,随着神教势大,已渐渐有成为西域第一宗教的势头,昔日的外敌看得眼热,却是敢怒不敢言,也是近几年,神教每夜大捷欢宴,来此作乱的刺客愈来愈少,直至再也不见……
那时对黑衣教主提议取消大捷欢宴的人便又跳出来说,将这大门拆掉也可,反正神教在这西域中已然无敌,即便没有大门,别人亦是望而生畏。可黑衣教主对此也是一笑置之,只是那笑容是冷笑,带着不屑……
老钟思绪飞回,目光中更添坚定,自己这守门人的位置是黑衣教主为他保下来的,守门人的位置更是继承着父亲的遗志,他要站好每一班岗,纵然没人在乎,纵然在别人的眼中,这根本就毫无意义,可……他还是不愿放弃,不愿放弃,不愿放弃……
他望了望那坛子醇香美酒,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那是老吴给他送来的,老吴这人虽说嘴损了点儿,对待外人心狠手辣,可对待自己的兄弟,尤其是于自己有恩的人,还是很讲义气的。
老钟凝望着远方,他终究还是没有饮下那坛酒,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欢宴仍旧,略显喧闹的声音萦绕在老钟耳畔,他对此付之一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城中百姓皆已入睡,圣月神教之中亦是一片肃然,寒鸦栖啼,似是预示着不寻常。
夜里的寒风刺骨,如针刺一般,老钟抱着肩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呼……天可真冷啊……”
漆黑的夜里忽地响起一道声音,老钟吃了一惊。
几十年来,每入深夜,这城楼之上便只有他一人,他早已习惯与寂静为伍。
不曾想今日偶闻人声,他却是吃惊大过惊恐。
“啊……入秋了……前几日刚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老钟回应道。
那人看来不善健谈,一双闪亮的眸子只在黑夜里熠熠放光。
老钟盯着那人看了良久,忽地展颜笑道:“兄弟,看你面生啊……”
那人咳嗽一声,笑了一下,道:“我才来不久,兄弟们喝得尽兴,我出来醒醒酒……”
老钟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仰望着满天星辰。
那人忽然问道:“你给人看门,别人却任意羞辱你,值吗?”
老钟一愣,他不知来人为何这样发问,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那人许是也意识到了尴尬,忙又说道:“今日晨间,我见他们取笑你,你也不生气……”
老钟闻言,哈哈笑道:“兄弟们为神教出生入死,我没本事,只能在这里看门,纵使兄弟们回来取笑我两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人长叹一声,问道:“那坛酒是你的?”
老钟笑道:“是兄弟们回来送我的……”
那人道:“我可以喝?”
老钟道:“当然可以,酒,就是给人喝的……”
说罢,老钟亲手取过那坛酒,拍去泥封,登时,酒香四溢。
那人道:“好酒!”
老钟也道:“好酒!”
那人坐下来,倚靠着城墙,道:“看来你的兄弟们对你还不错……”
老钟也坐下来,坐在那人对面,手中紧攥着那杆神教大旗,与那杆大旗互相依偎着,道:“那是当然……”
那人举起酒坛,先递给老钟,老钟暗暗地咽了口唾沫,摆摆手,道:“我不喝酒……”
那人也不谦让,举起酒坛猛灌一口,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呼出一口热辣灼肺的热气。
那人脸色酡红,似是微醺,忽然抬起手,指向远处山脉,大声问道:“那是什么山?”
远处山脉漆黑陡峭,黑钺钺一片,似是一只于黑暗中匍匐的巨兽,随时要将那天地吞入腹中。
老钟只向远处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多少年来,他一向不敢多望那山一眼,夜晚更甚,传言那山中有操蛇山神,专食活人,胆敢望山,便是对山神的大不敬。
老钟便恭敬地答道:“那山名为‘贺兰山’,名气很大…”
那人“哦”了一声,又道:“可是那岳帅欲驾长车踏破的‘贺兰山’?”
老钟点头道:“正是此山…”
那人亦点点头,神色间陡然恭谨,道:“难怪,难怪…”
老钟疑惑道:“有何难怪?”
那人轻叹一声,神情肃穆,喃喃道:“难怪父母每每出行,便会望山而拜…”
老钟闻言,身子猛地一抖,目光微凝,在寒夜中绽出两道光,却只是淡淡应道:“哦…”
那人又喝了一阵酒,待喝足了酒,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欲下楼去。
老钟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兄弟!”
那人停下脚步,略有些呆滞地转过身。
老钟笑道:“兄弟,你是前山人吧…”
那人闻言,微微点头,寒夜下的侧脸看不甚清。
老钟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那人仍下楼走去,待那人身形已隐在黑暗中,晚风中只飘荡着一句话。
“我也是神教子弟……”
老钟肃然,向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驻足凝望良久,而后,敲响“博望钟”。
“博望钟”响,圣月神教全教警戒。
据说,那一晚,前山人叛乱,埋伏在城外,欲趁神教欢宴大醉之时进攻,一人借小解为由,来到城头之上,感念神教与守城人一酒之恩,将消息泄露,前山人被斩杀殆尽,前山人余孽自是不肯饶过那人,将其置于火上烤炙至死,据传,那人死前只要了一坛酒,一边饮酒,一边大笑,真乃世间大丈夫也。
自此,老钟在教中愈发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