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凝,寂静无声。
这夜无月,星子寥落,淡淡星芒洒在暗巷,为箭锋蒙上一层锐光,弓弦绷紧,指紧长木仓,无人知悉的角落,双方人影对峙,战局一触即发!
仇疑青停在七尺远的圈外,劲腰生生一滞一旋,卸了冲势,脚尖往斜里一点,中间改换方向,转到高墙暗处,同时右手食指中指竖起,轻轻往后面划了个手势。
郑英知道,这是静待的意思。
他身手不似指挥使强劲,急停亦不似指挥使优雅,没办法瞬间卸去浑身冲势,把身体蜷成一团,就地往前滚了一圈,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灵活,迅速滚进了墙边暗色阴影之内。
前边背身而立,蒙着黑巾的人是使团副首领木雅,木雅对面站着的,是苏记酒坊酒坊主苏屠。
已过不惑之年,腿脚受过伤不方便,苏屠腰背仍然比挺,像一杆标枪,眼底有寒锋锐芒,那是经沙场洗礼,才会有的锋利杀气!
“锵——”
二人刀兵相撞,迅速缠斗在一处。
木雅武功很强,用的是弯刀,招式大开大合,路线阴诡难测,但凡被他的刀口舔到一点,必会流血重伤!
苏屠竟也不弱,手中长木仓舞的虎虎生风,点,挑,刺,扫,幽微处如灵蛇敏锐,得机时似猛虎下山,但凡在横扫的扇形范围内,他自无敌!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兵器的优势,被他放大到淋漓尽致!
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可一年长,一年轻,一腿有残疾,一身体强壮,长久缠斗对苏屠不利,只要木雅稍稍拖那么一点时间,他很可能会败。
但这里是他的家。
但凡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对自己的疆土都有莫名的执着,他们寸土不让,所有拼出性命的努力,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亲人,而苏屠背后的,是他亲手建的房子,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这是他的酒坊,是他接下来的所有人生,还有他的女儿!
他怎么可能让?死也不能输!
意志力和体力的碰撞,你说谁赢?还真不一定!
郑英有点着急,几乎下意识的,不停朝仇疑青看,想要得到什么指示,因为在他看来,指挥使从不会无故看着自己的人受伤,不管以前认不认识,双方打架谁有理没理,有没有前仇,就凭苏屠是大昭人,木雅是瓦剌人,双方立场天生对立,怎么也不能叫别人把自己的百姓给打了!
可指挥使从不会下无意义的命令……
郑英咬着指甲,提醒自己冷静,最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木雅,攻击路线好像有些飘忽,好像并没有想杀人,招式间试探更多。
不只这个夜战,木雅从使团出来,带上蒙面黑巾的那一瞬间起,他的前进路线就有些飘忽,几乎绕了小半个京城,他们追了这么久,仍然看不出他的目标感,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到这苏记酒坊也是,触到人墙头上的机关暗箭,似乎也只是路过,不小心,跟苏屠交手,只是因为对方警惕过度,横在了屋顶,一副不打一架别想过去的样子……木雅傲气的很,不想躲避任何人,别人要打,便打。
难道他的目的仍在别处,与苏家并不相干?
可苏屠实在难缠,寸寸不让,步步紧逼,木雅生出几分火气,不再从容,说话了“老头功夫不错,安将军帐下的人?”
这话不仅夹杂着火气,还有几分咬牙切齿,可见瓦剌对‘安将军’三个字,有多恨之入骨了。
苏屠长木仓对方弯刀狠狠一撞,双方因力道弹开,往后空翻几步,他又趁机拉开弓,朝对面射了一箭,奈何时机有限,太快没把准,没伤到人,只刮蹭到了对方衣角。
“孙子招式够阴,开口一股子臭味,瓦剌狗?”
木雅阴了眼“你这木仓法不够火候。”
苏屠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难为你个孙子也能认出我家将军指点过的木仓法,怎么,被我家将军教训过?打折了你的肋骨,还是差点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木雅手上弯刀瞬间凌厉“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苏屠冷笑“那你倒是打赢老子啊!”
“你这木仓法,真是同安将军学的?”
“先前不是认出来了?叫声爷爷,你爹我就教教你!”
“安将军在边关,如何能教你!”
“老子说是现在教的么?你这脑子是喂了狗了?”
二人声音压的很低,你来我往间,说了不止一句话,但因刀兵相撞,有些能听到,有些听得不太清楚,很快,木雅突然放了个空子,不再恋战,快速离开。
“今夜事忙,且放过你。”
“打不过就跑,还嘴硬不认,瓦剌狗皆如此,老子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行,让你个孙子跑,哪日得闲再瞎逛,老子揍的你娘都不认识!”
木雅飞掠速度很快,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苏屠才气力一卸,身影踉跄,以长木仓拄地借力,缓缓吐了口气,喘息不停。
仇疑青这时方动,郑英赶紧跟上。
仇疑青刚刚未现身出来帮忙,只在飞掠过苏屠身边时,低声道了句“辛苦。可去休息了。”
苏屠看着暗暗夜里色,瞬间靠近又远离的背影,伟岸,昂藏,如山岳临峰,不拂松柏……久久,才抹了把脸,笑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还是老了啊……”
暗夜之中,短兵相交非常激烈,视觉效果也很刺激,有那么几次错身,甚至在生死瞬间,但都固定在一个范围内,双方无意惊扰他人,动静不算太大,没引发任何连带意外。
夜色依然安静,左邻右舍仍然在沉睡之中,除了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再无其它动静,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苏记酒坊也是,前院漆黑一片,后院女儿闺房也未有灯亮起,想也知睡得正香。
苏屠有点累,落地声音大了些,下意识扶了扶墙面,调整了一息,方才转身,觉得口有些渴,想去井边打碗凉水喝,一回头,却发现柱子旁边站了个人。
正是他的徒弟杜康。
杜康眉目安静,手往前伸,递上一碗温茶“师父润润喉。”
虽然很渴,非常想喝凉水,但明显这个时候温水更养生,徒弟还特意加了茶,也不会没滋味,苏屠哼了一声,接过来了喝了。
喝水的功夫,他掐着空子瞅了一眼徒弟。脸上还有刚刚睡醒的痕迹,定是睡得不老实,下巴被枕头被角压出了花痕,可看起来并不狼狈,眼神清正,穿戴整齐,看起来并不匆忙,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一直没有动作,没有喊人,可能是相信师父厉害,担心自己贸然出来反而添乱,也可能是……在帮忙放风打援,提防其它意外发生,师父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
臭小子,还算不傻。
苏屠背着手,慢悠悠的把这碗温茶喝完了,将空碗递给徒弟“行了,没事了,回去歇吧。”
杜康接了碗,安静点头“嗯。”
苏屠转了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今夜之事,不必讲与酒酒听。”
杜康仍然在原地未动,眼眸微微垂下“是。”
……
仇疑青一路追踪木雅,对方往哪,他就往哪,对方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郑英跟着,慢慢有点明白了。
“……这木雅,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仇疑青不答反问“你说呢?”
瓦剌使团此次前来京城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找人?
王庭除了儿子死绝的光棍瓦剌王,还有个九王叔,前者想寻回自己的独苗苗八王子,后者想杀了这独苗苗好顺手接管王庭,两边不管是谁,首要做的,都是寻找八王子,都会行动。
使团来京是很早之前定下的行程,双方不可能没有提前准备,定放了不同的探子细作前来京城,而这些动作分散且细小,京城守卫很难察觉,锦衣卫也不可能清查的干净,他们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联络暗号,只等自己的上线到位。
使团来了,上线到位是到位了,但两方人马必定互相监视堤防,互相掣肘,或者干脆就是等对方先动,自己好做出渔翁之利……
等到现在才绷不住,出来行动,已经是很能忍的了。
这个机会,想必八王子也不会错过。
青鸟所在的组织蓝魅,来自瓦剌王的妃子,因传承关系,独属八王子一人,早在当年内乱时就跟王庭断了联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在大昭汲汲营营,或各处隐藏,以备被抓,或悄悄打探外界消息,以备时机到来之时,能迅速反应,他们现在一定知道使团就在京城,一定蠢蠢欲动。
仇疑青猜测,这三方一定会有互相试探,互相确认,互相接头的信号,但出于谨慎,三方都不会立刻交托底牌,交付信任……遂这也是锦衣卫的时机。
隐藏在民间的八王子到底是谁,到底在何处,今次一定要抓到,一网打尽才好!
今夜这动静,木雅不知是真得了消息,在绕圈子,还是漫无目的地上瞎走,障碍别人的视线,他似乎不着急,动作很慢,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仇疑青倒是有时间跟他耗,谁叫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多呢,只要知人善用,多少事都安排的过来……
他想了想,招手叫郑英到近前,低声吩咐“燕柔蔓那里不能再拖,你亲自过去盯着,不能让她出事。”
“是,”郑英提醒指挥使还有一头,“石帮主那边呢?”
仇疑青想到看起来憨直仗义,实则满肚子心眼的石州,面色未变“晚一时半刻而已,熬不死他,你想办法传个信,说本使无暇它顾,请他自己看着办。”
郑英……
“是。”
想想那位帮主只是送了信过来,说有很重要的信息,需要面见指挥使,却并未言明自己遇到了危险,他们这边也没接到任何约定好的危机信号,应该……没什么大事?
反正有指挥使运筹帷幄,郑英一点都不担心,腰一猫,腿一撤,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