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昪思绪不过一瞬。郑嘉禾吩咐完,又看向杨昪,笑道:“将要入夏,我已经让人把清凉殿收拾出来了,往后你要理事议政,召见官员,便可去那里。”</p>
清凉殿四面环水,有匠人精心设计的风轮机巧,能源源不断地往殿内送入清风,盛夏之时,仍凉爽如秋。因此历任皇帝,都会选择在夏季搬入清凉殿。</p>
换句话说,那是皇帝居所。杨昪一个亲王在那里办公,属于僭越。</p>
果然杨昪眉头轻皱,直接拒绝:“不必。”</p>
郑嘉禾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p>
杨昪看向她,初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其中关节,他不禁微怒:“你以为我要干什么?”</p>
以为他想篡位吗?</p>
郑嘉禾嘴唇动了动,垂目看向自己的衣袖,轻声:“我理解错了吗?”</p>
杨昪眉头皱得更深:“钺儿年纪小,我是他的皇叔,皇兄遗诏让我摄政监国,哪里不妥?”</p>
“先帝驾崩之前,已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期间一直是我主政。”郑嘉禾道,“后来先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与我说明,待他驾崩之后,由钺儿继位,而我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主揽国政。先帝没有道理再召你回京,为大魏增设一个摄政王。”</p>
“除非……”郑嘉禾看着他,语调轻了下去,“先帝想让你死。”</p>
或者她死。</p>
夫妻六年,郑嘉禾自问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先帝。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到最后的反目成仇,她知道他恨不得杀了自己。</p>
郑嘉禾猜得出来,秦王杨昪,是他设计用来对付自己的一把刀。</p>
“你与别的亲王不一样,你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在百姓心中威望颇重。如今再增加一个摄政的名头,假以时日,恐怕在天下人心中,就是只知秦王,不知皇帝了。”郑嘉禾往身后的垫子上靠了靠,轻叹一声,“你不想篡位,那你想不得善终吗?”</p>
杨昪目色沉沉:“钺儿还小。”</p>
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p>
郑嘉禾一笑:“你是觉得,我把钺儿想得太坏了吗?可人心这东西,最是易变啊。”</p>
“所以你的意思是?”</p>
郑嘉禾道:“若有那心思,便做到极致,而不是只做一个摄政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还要提防着将来有一天兔死狗烹。”</p>
杨昪注视着她的面,眸光来回几遭,他从前就知道她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可他也没想到她会在蓬莱殿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p>
郑嘉禾又道:“若是无意于此,那就从一开始,什么都别碰,把自己摘干净。你如今这个处境,不上不下,才最为磨人。”</p>
杨昪静默几息,低沉着声音问:“那你呢?”</p>
“我?”郑嘉禾一愣,掀起唇角,“我是钺儿的嫡母,钺儿成年之前,由我代为理政,不是最名正言顺的事吗?太后临朝称制,无论是前朝本朝,已有诸多先例。你要担心的事,于我而言,不值一提。”</p>
杨昪想起密函上那句“郑氏阴毒,素有野望”。</p>
他道:“钺儿成年之后呢?”</p>
“自然是让他亲政呀。”郑嘉禾答得很快,又很自然,让人挑不出错处。</p>
郑家人丁凋零。郑嘉禾的父亲是入赘。她祖父曾官拜尚书仆射,可早已致仕,在家中颐养天年,听说现在神志都有点不清楚了。膝下只有郑嘉禾的母亲和她的小舅两个孩子。她母亲年轻时才名远播,是景宗皇帝亲封的华阳县主,然而也在郑嘉禾十四岁那年故去。她的小舅又是个酒囊饭袋,科考数次未中,如今只因着郑嘉禾与她祖父的面子,在工部任一个小吏。</p>
就算她有野心……</p>
杨昪想,她除了大肆揽权,不还政给小皇帝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她没有可以倚仗的强势娘家。</p>
既如此,皇兄为何还那般担心?</p>
无论是他还是郑嘉禾,在皇帝年幼时代为掌权,都是不可避免的事。</p>
皇兄的担忧有些多余。</p>
“所以,”杨昪缓缓道,“你想让我放弃摄政。”</p>
郑嘉禾眸光低垂:“我只是提个建议。毕竟你、我、长宁,我们曾经一起在太兴堂念书,那个时候你还知道遮掩锋芒……我不想看着你万劫不复。”</p>
郑嘉禾八岁的时候入宫做了他二皇姐长宁公主的伴读,由此与他、与先帝相识。</p>
长宁是最得景宗皇帝宠爱的公主,她不爱跟其他公主一样学什么女德、女红之类,硬是要跟一群皇子凑在一处,景宗皇帝竟也应了。</p>
兴许也是因此,郑嘉禾得以跟着长宁一起习读四书五经,看地理民生,如今才能以太后之尊,代幼帝执掌天下。</p>
一开始的时候,杨昪的成绩是最好的,得夫子夸赞最多,郑嘉禾与长宁都羡慕他。</p>
但到后来……郑嘉禾十三岁那年,先帝被册为太子之后,杨昪就仿佛突然失去了灵气,成绩垫底,贪图玩乐,弄得当时负责教导他们的钟老太傅,每次见到杨昪,都忍不住叹气。</p>
她知道那时的杨昪,低调是为了求生。</p>
杨昪自幼丧母,母家落败,他若再出尽风头,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和先帝岂会容得下他?</p>
她主动提起小时候,让杨昪沉默许久,方哑声开口:“……不必思虑过多。”</p>
殿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薛敬出现在屏风处,轻声禀道:“太后,清凉殿已经收拾好了。”</p>
郑嘉禾看眼杨昪,嗯声:“我知道了。”</p>
薛敬又悄无声息退下去。</p>
郑嘉禾执起案上的紫砂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水。</p>
“当然,怎么做还是取决于你。”她眸中含笑,声音轻柔,“我总是盼着你能好的。”</p>
杨昪低垂下眼,看见她递过来的杯盏。嫩如葱根的指尖,轻轻地捏着杯沿,对比分明,让他本就躁动难安的心,愈发痒了一些。</p>
“我不会放弃摄政。”杨昪强忍下攥住那只不住在他眼前轻晃的手的冲动,平着声道,“但我会尽量以你的意思为先,阿禾。”</p>
他亲昵地叫她的乳名,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面上:“只要你……”</p>
只要你安心做一个摄政太后,不要像皇兄密函中所说那样,妄图颠覆大魏江山。</p>
但杨昪没说出口,他伸手接住杯盏,杯壁温热,与他相触的另一头,正是她细嫩白腻的指尖。</p>
郑嘉禾却像被烫到一样,猛然缩回了手。</p>
她别过头,耳根渐渐升起热度。</p>
杨昪看着她的反应,怔愣一瞬,才意识到,刚刚他未尽的话,结合着他的动作,会带来多少歧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