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到立政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在殿前的晋阳小公主。晋阳在奶娘和女官的看顾下独自玩着球,看到四哥过来就高兴地被他抱了起来。
“兕子怎么跑出来了?”李泰知道晋阳的身体不大爽利,故而蹙眉问着她身边的几个女官。
奶娘欠身说道:“皇后娘娘说这几日公主殿下一直闷在殿内,在外面走动走动也好让身体活动起来。”虽是如此,晋阳这几日外出活动的时间被可怜兮兮地限制在半个时辰内。
李泰见是阿娘确定过的,这才放下心来往里面走。走了没两步后,兕子蹬了蹬小腿,对李泰说道:“四哥,兕子要等豫章姐姐。”
豫章公主是长孙皇后的养女,也是一同在宫内生活。
李泰对豫章不远不近,但是晋阳要下来等她顽,他也没拦着,只是对着奶娘嘱咐了几句,这才跨过了殿门进去。门口的女官早就在看到就魏王殿下的时候就去通报了,故而李泰畅通无阻。
待至殿内,长孙皇后正倚靠软榻在看着宫务。
李泰左右看看,自去拖了张笙蹄过来,坐在长孙皇后的下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阿娘。”
长孙皇后把手上的这一张信笺夹在账本上,温柔的脸庞带着笑意,“怎大清早进宫来了?”
李泰笑着说道:“孩儿担心阿娘的身体,时时记挂着,不亲自来看一眼着实是不放心。”他这小胖子说起话来,便是神情与语气都极为真挚。
长孙皇后的笑意登时更浓了些,对李泰说道:“今儿吃了蜜才来的?你若是同你阿耶说这般话,怕是把他乐得找不着北。”
李泰佯装委屈,“阿娘这可当真是污蔑我了,孩儿这可是一番真诚的心思,可不是信口拈来!”
长孙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她这四子,信手取来一本账本继续往下看,“现在瞧也瞧了,还不去自做自己的事情去?再赖在我这里成什么样子?”
李泰扁嘴,“阿娘这才见了我多久,有一刻钟?当真就这么赶我?”
话虽这么说,李泰却是有些奇怪。
往常他也时时会进得宫来,便是在立政殿或是武德殿待一整日也是常有的事情,怎今日……阿娘虽不曾说什么,可便是这般才让李泰奇怪。
纵然是往日,不说让人上糕点果盘,至少茶水还是有的。
可眼下立政殿内,长孙皇后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宫务,温柔的神色依旧未改,可殿内的女官就好像是不存在那般。
李泰还未察觉到便算了,一旦察觉到这细微的差别,顿时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说句实在话,在这皇室内,绝大多数的皇子公主最畏惧的其实不是圣人,而是长孙皇后。
尤其是李泰他们这一脉皇后所出的子嗣,他们一出生便得到了李世民的无上宠爱,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或许都能强摘下来。圣人如同那磅礴的海域,而皇后如同这定海神针,纵然有得圣人的万般宠爱,可若是犯了事撞在长孙皇后的手中,便是谁也逃不得处罚。
且长孙皇后还有一出,若是在她发作前自承过错,当真改过自新,那自当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故而李泰一旦察觉到这些微妙的讯息后,就开始不断地翻找着自己近来的行为,到底是在哪里出了察觉,以至于让阿娘都生气了!
是的,长孙皇后生气了。
她生气也是这般柔柔的温和的模样,待时机成熟便会直接捉着错处来问。
当初九弟曾问过长孙皇后,为何不在发现问题的事情立刻就发作,李泰现在还记得当时阿娘的回答:“若是本就有改错之心,登时发作了岂不是打压了认错的勇气?任何人都会犯错,却不能无视犯错以及此错误引发的后果,故而这短暂的时间只是一段回旋的余地。”
李泰现在就踩着这回旋的边界。
“阿娘,你在生青雀的气吗?”李泰小心地看着长孙皇后那温和柔美的侧脸。
长孙皇后停下动作,“是呀,青雀。”她从来都不会敷衍任何一个孩子的提问。
李泰咬牙,起身掀开下摆在长孙皇后的面前跪下,“阿娘,青雀知错了。”
长孙皇后收敛了笑意,把朱笔归置到一旁去:“青雀,那你认为,你犯下的错误是什么?”
李泰微愣,迟疑了片刻后,低声说道:“孩儿不该,不该派人去试探永兴县公家那新来的虞玓,还有……破了宫里的规矩。”
前者说得难听点是去试探大臣,后者则是长孙皇后一贯不允许的事情,哪怕是圣人所出的口谕。
长孙皇后是世家出身,行事做派自有气量,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平静而厚重的力量,落在李泰的身上时,颇有种承受不住的重压,“其实这两件事,合起来,便是一件事。”
李泰心惊肉跳,当即重重磕头,“孩儿不敢!”
长孙皇后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如同脉脉清泉,“我儿有鸿鹄之志,我如何不知?”
李泰僵住身子,在这样的深秋时节,他的后背竟是渗出了冷汗。
他想给自己辩解些什么,可这张嘴却是张不开来。
“太子只比你长一岁,你只是比他晚出生这一年的光明。一个便是未来帝王,一位却只能止步于一人之下,尤为不公。魏王泰当是这般想法。”
如此正式而淡漠的称呼,总算让李泰撕开了喉咙那种莫名的寂静,挣扎着说道:“孩儿并未有这样的想法。”
长孙皇后摇头。
“宫廷内外,除几位不便于行的年老大臣外,只你得了出入坐轿的殊荣。难道不以为喜?圣人大封诸子,年过十五皆离京尽归封地,唯独你留待长安,日日召见如旧。难道不以为荣?我这一脉所出,只你一人独有男丁欣儿,更是教养在宫中,诸子中只你有这般的待遇。难道不以为乐?”她一桩桩列出来,李泰就越发汗津津。
他不敢言。
李泰确实心有不甘。
只从未想过这般念头会直接被长孙皇后戳破,他自以为……有些东西是瞒得住的。
长孙皇后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淡然地说道:“圣人,总归对我所出的孩子有所偏爱。故而纵有些苗头,不是不知,只做无视。然‘天地定位,君臣之义以彰;卑高既陈,人伦之道斯著。’此乃圣人诏令,魏王泰,太子既是你的兄长,却也为君!”
君臣君臣,总不能乱了尊卑。
长孙皇后当头呵责,便是李泰也不敢与之交锋,诺诺不敢言。
她却是有些失望。
若是李泰态度强硬些,那长孙皇后倒是瞧得上他这份胆量,“你之不甘,只在年岁,还是你认为你在其位,能比太子做得更好?”
此事的遮羞布被长孙皇后撕开,李泰梗着脖子说道:“二者皆有。我不认为我一定强于大哥,可倘若我在那位置上,我定不会输给他。”
长孙皇后幽幽地说道:“既如此,太子占了嫡长,你又仅能做到不输给他的地步,为何要这般麻烦,来换你坐这位子?”
李泰一愣,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长孙皇后颇有深意地看他,忽而说起一事,“贞观二年,京畿、关内等地旱饥,此事你可记得?”
李泰狐疑,然此事确实印象深刻。
贞观改元后连续三年,诸地皆有旱情发生,贞观二年尤为严重。圣人命使臣巡视各地,帮助灾民赎回卖掉的孩子,甚至自陈己过,大赦天下。
长孙皇后道:“若是你,当如何处置?”
李泰不明皇后的意思,却有种至关重要的错觉,抓着这片刻的灵光思忖,然后说道:“派使臣赈赐百姓,必要时各地开义仓与常平仓赈灾;若本地粮仓不足,或是移民就粟,或是移粟救民;若有饥民惨死,需掩埋暴骸……”
李泰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当是尽善尽美,各种法子齐出,且都是有所成效的办法。足以看得出来李泰对赈灾此事确实是下过一番苦功夫,并非泛泛而谈。
长孙皇后颔首,微笑着说道:“那年四月,太子出宫探访隐世大儒,翻年方才归家。此事,可记得?”
同样的问句让李泰心生警惕,但不得不答,“记得。”
“彼时圣人派使臣巡视各地,太子知晓后,请命跟随使臣而去。圣人不允,太子花半日的功夫劝说,得圣人允诺后,在四月开拔离宫,当时他身边只跟着二十护卫。”
长孙皇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李泰心神动荡,他从未听闻此事!
“明面上御史大夫杜淹巡检关中,而太子暗访诸州,连杀一十八位渎职的州县官员。每到一处便参与赈灾事宜,待稍有成效便抽身离开。九月途径河南道,其州内因霜灾饱受饥荒,太子在此停留两月相助,而后才启程归京。此去来回,耗时九月。”长孙皇后眼神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四子,“魏王泰,如今你再把方才你说的话说一遍。”
“你之于太子,如何?”
李泰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这件事不管是朝野还是宫闱,他从未听说过。如果不是说这话的人是长孙皇后,他甚至要以为这是如此滑稽可笑的谣言,可偏偏……让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谈。
他所答,仅是前人总结的正确答案。
而长孙皇后想要看到的,远不止如此。
——连杀一十八位州县官员。
光是这一点,李泰做不到。
不是他无法做到此事,而是其果断与从容……李泰尚不能至此。常言道将在外军情有所不受,当初的灾情或许如此,可若是他手握宝剑,可这把剑能不能斩下去却依旧是两说。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后种种的罪责名声等诸多问题,即是牵绊得人不能行的种种缘由。
而当年,太子才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