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正月初一。
永兴县公府上正是一片祥和的场面,难得不需要奔波事务的虞昶和虞陟都在家,房夫人亲自下厨烧了一桌饭菜来,再有打下手的客女帮忙做些糕点物什,便是丰盛的菜肴了。
虞陟趁着房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声说道:“长记性了吧?这一回可别傻愣愣都吃了。”
虞玓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再引起大伯娘的注意,我怕是这一半都得给你吃下去了!”他的神色不变,双手轻巧地搭在膝盖上,虽然面容清冷,可看起来就是乖巧正经的模样。
和旁边懒散的虞陟可完全不一样。
房夫人看过来就有些嫌弃自己大儿,虞陟迎上自家娘亲的视线,多少也是有点受伤的,“阿娘,你未免表现得太明显了!”
房夫人淡淡说道:“我还能再明显些。食不言寝不语,你哪里遵守了?”话虽如此,然在虞府内,严谨的规矩虽有却少有苛刻,哪怕是在吃食间偶尔还是会交谈几句。
虞玓默不作声吃着。
房夫人很少下厨,在贵女出入宫闱中,这种厨艺本就不是必须之举。只不过每年正月初一,她都会亲自下厨,这宛如成为一个传统。
然整一年都没碰过厨具的人,哪怕有厨房内的主厨打下手,可成果如何可想而知……虞玓在去年的惨痛教训下,今年确实涨了记性。
越好看越正常的味道越奇妙。
有点烧糊的反而正常好吃。
正月这场开头的宴席吃完后,对虞府的人来说,就是新的一年掀开了序幕。贞观十三年的伊始很是正经寻常,因着圣人去祭拜献陵,故而长安平静了好几日,等圣驾从长安回来后,房玄龄再被加封为太子少师。
而在这个时候,虞玓已经开始回崇贤馆读书了。
东宫频繁的轮换并没有波及到崇贤馆的几位直学士,来往读书的学生还是能经常看到杜正伦那张严肃正经的脸。
年后虞玓一次性上交了此前拖延一月的文章,饶是杜正伦都忍不住挑眉,“若是为了赶工而完成,我却是不答应的。”
虞玓:“……原来您早就抱有学生会完不成的打算吗?”
杜正伦呵呵笑了声,“我就没打算让你完成。”
虞玓沉默。
直学士瞥了他一眼,“且先下去吧。此前让你诵读的那篇我待会考一遍。”
虞玓欠身退了下去,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出自己惯用的笔墨纸砚,他低头开始默写起近来在背诵的篇章。他在过去这一年来的身高窜了不少,那种纤弱单薄的感觉渐渐褪.去,也因为长开来的眉眼精致淡漠了不少,虽然有些鲜亮的活意,那种凌冽独特的气质却越发让人不敢亲近。
在杜荷这一批年长的郎君离开崇贤馆后,虞玓一直独来独往。
也不知道是无缘还是刻意,在那批郎君离开后,正巧赶上“论虚实”与坊间传闻二事,就算后头新进的人已然清楚缘由,到底少了些亲近的可能。
在默写完直学士所点的篇章后,虞玓再看了两遍确认已然彻底背诵下来。这才重新换了一张白纸,开始随意地在纸张上涂抹起来,那些笔直椭圆的线条勾勒出了许多的图案来。
半晌后,虞玓停笔,把这张纸撕碎来,随手丢到旁的字纸篓里。
他的手指轻巧搭在笔杆上,那握笔的姿势很轻易就能让杜正伦联想起久病在家的虞世南。他和虞世南的私交不多,但很是敬佩虞公的为人。
而作为他的侄孙……杜正伦低头看着虞玓那一手漂亮的行书,倒是尽得他的真传。
今日的教学以虞玓被杜正伦狠虐了一番为结束。
虞玓抬手揉了揉眉心,看来杜学士对之前那一月的请假还是颇为不满。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最近他还要补充的内容,就忍不住蹙眉。
怕是又要熬夜。
他弯下腰来提起书袋,步出门外,那惯常等候他的小内侍含笑说道:“虞郎君,这边请。”
虞玓跟在他的后面,平静地说道:“不是去丽正殿的时候,你也不必常在外头等候。我还是认得路的。”
小内侍轻笑着摇头,“郎君却是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奴婢这轻便的活计呢?你可千万别嫌弃奴婢话痨就是好事了。”
虞玓淡淡地说道:“随便你。”
小内侍忍不住低头闷笑,因着这一年与虞玓的接触,他倒是不怎么害怕这位面色冷漠的郎君。
一路走到宫门口前,小内侍说道:“虽常有人说郎君是个淡漠冰冷的人,奴婢看来郎君却是极好了。”
虞玓悠悠说道:“旁人的评价,与我倒无关系。不过众口铄金,终能积毁销骨,倒也是别与我走太近了。”
他淡淡说完后,就漫步出了宫门去,留下小内侍有些茫然的模样。
宫墙附近的这一番对话,很快就回转到了丽正殿内。
太子饶有趣味地挑看着指尖的薄薄碎纸,眉梢都带着轻柔的笑意,“难道他有所察觉了吗?”
真是个敏锐的好孩子。
…
小半个正月,虞玓都差不多被杜正伦折腾得近乎升天。
埋首案头的日子看来有些劳累,然日子却过得极快。每日都是重复的节奏,早出晚归后再泡在书房里,就连虞陟好几次往这里跑都没怎么聊天,反倒是让大郎把库房都翻了一遍。
吸取了上一次他被虞昶痛骂的教训,这一回虞陟只看却没乱碰。
毕竟那回的船只模具在虞陟被训斥了一顿后就直接送到工部去了,他阿耶会用什么借口虞陟倒是不清楚,不过也让虞陟记住了二郎这库房里总有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白霜笑着同他说,“大郎手里拿着的是辣椒种子,是徐娘子从海外带来的,在石城县内也偶有种植,不过来了长安后,就没再种过了。”当初虞玓居住在山脚竹林下,那小片菜地里面种的就有辣椒。
“辣椒?”
虞陟拎着这小包种子,继续埋头挖宝。
那厢大郎闲来无事在库房挖宝,虞玓这头已然连脖子都有些酸软。他停下笔来,伸手按捏着脖颈的酸痛,视线落在写了一半的文章上,漫不经意地想着……二月快要到了。
太子殿下的生辰,正是在二月。
虞玓偏头看着书柜角落里的大箱子,沉下的眼眸宛如在思忖着什么事来。
他记得大箱子里的图纸,尤其是那些舆图与疆域图……一直让它们沉睡在箱底,怕才是对它们最大的亵渎,然若是取出来,又没有一个合理正当的理由。
虞玓松手去剪烛芯,那摇曳的光火明亮了些。他拄着下颚看着窗外,那库房内的明亮昭示着虞陟还未离开,他忍不住微弯了眼。
也亏得是大郎这样的脾性,才能这样自来熟地凑上前来。
虞玓回眸看着未完成的文章和堆积起来的小册子,漫不经心地想道,罢了。
凡事问心无愧便是。
若是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亲自送了把柄……怕那位会更高兴吧?好在虞陟是他的兄长,程处弼已然要离京,杜荷他们都已经各自任职……其他的,当无碍。
虞玓轻拍了肩膀,神色淡漠。
浑然不觉自己在思考的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赤.裸的脚在碰到门槛才回过神来他的老毛病,回去重新穿了鞋袜后,虞玓这才迈步出去。
因着虞玓这个老习惯,院子里的人多是站在门外说话,除了白霜往往会再换过鞋,虽然那样会更麻烦些。
“翻到什么有趣的玩意了吗?”虞玓站在库房外说道。
因着库房内有不少木质的东西,虽然四处都亮着烛光,然多少都有人看着,免得一着不慎出了什么意外。
虞陟正半蹲在一个大箱子内,疑惑地举着一个造型古怪的胖球,“你这里奇怪有趣的东西还真不少,这是什么?”
虞玓面无表情地看着虞陟高举着的胖球,慢吞吞地看了眼正在忍笑的白霜,“白霜姐姐,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白霜抿紧唇,笑意还是忍不住从眉梢流露,“大郎打开的是您童年旧物的箱子。”
虞玓垂眸,他原本以为那些都是都随着虞宅的整理后被丢弃了,没想到白霜还重新把它们都规整起来。他抬脚走到虞陟的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奇怪圆球,“你不该这样抱着。”
然后把圆球倒过来,露出胖乎乎的脑袋。
这是一颗黄鸭抱枕。
软绵绵的内里抱起来很舒服,柔顺的外表带着毛绒绒的触感。虞玓幼年时期都是在这样温软的包围中度过的,直到阿耶去世后这些蠢萌可爱的东西才渐渐停了下来。
却也是因为徐娘子的身体渐渐不行了。
虞玓蹲下来,看着堆在虞陟身旁的小黄鸡小黄鸭还有无数零散可爱的玩具,对上虞陟僵硬的视线说道:“没错,这些都是我幼年的玩具。”
虞陟看看虞玓怀里抱着柔软的小黄鸭,再低头看着诸如绘本鲁班锁小头冠之流小巧可爱的物什,在这个宽大的箱子里面,甚至还有一只摇椅木马,那光滑的棱角看得出来做这玩具的人之细心。
虞玓顺着虞陟的视线看去,淡淡地说道:“那是我阿耶做的。”
虞陟:?
他立刻低头看着虞玓手里的小黄鸭。
“这些是我阿娘奇思妙想做的。”虞玓道。
虞陟不自觉笑起来,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二郎,“二郎的父母很好。”
虞玓揉着小黄鸭的翅膀,平静地说道:“他们很好。不过这不是你在我这里乱翻的理由,大郎是想找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有目的而来,虞陟不可能在库房里面呆这么久。
虞陟讪笑着别开脸,一副不好意思说的模样。虞玓抬头看着白霜,白霜也冲着他摇头,示意大郎并没有提及此事。
半晌后,虞陟突地冲着白霜摆手,“白霜,你和徐庆他们几个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二郎说。”白霜把手里端着的烛台放到桌案上,笑着带着人出门去了,还体贴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虞玓就看着大郎低头探脑地怂过来,悄声说道:“咳,这不是,我三月就要成亲了吗?”
虞玓颔首。
虞陟的亲事已经在忙活了,各种下聘和礼金之类的问题弄得阖府的气氛也开始喜庆起来。虞世南的身体似乎也在这样的喜庆下渐渐好转,今年春日还能在屋舍外走动,着实是一件好事。
虞陟继续咳嗽,“但是你知道那什么……你兄长我,那是,什么经历都没有……”他越说越小声,就连耳根都通红起来。说来虞陟本来长相就有些出挑,再配上那双朦胧的桃花眼,着实是个勾人的郎君。
可正巧房夫人管教严格,他还真的是只童子鸡。
若是外头轮到此事,每每新郎的友人多是认为深有感悟,少有还会再传授一二的。而女郎娘子出嫁前,自有长辈教导,倒也还好。
这就让两边不靠的虞陟很尴尬了。
虞玓的脸色如常,完全没被尴尬所带倒,但还是沉默了半晌,“……你是想来我这里,翻常春.宫.图?”
他一语中的,并且因为他平静的脸色,反而让虞陟也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咳咳,大概是这样。”虞陟小小声,“毕竟你这里什么都有,我在想指不定连避火图都有呢?”春.宫.图这仨字,他还是不能如虞玓这么倘然自若就说出口来。
虞玓慢吞吞地说道:“为何不让墨竹去帮你买?”
虞陟眼睛都瞪大了,“这可是,关乎我尊严的大事!”怎么能让墨竹那个碎嘴的小子去办?!
虞玓忍住一声叹息,站起身来说道,“我也不知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书籍,不过库房这一片是不会有的。”他往举着烛台往深处走去,在那稍显昏暗的光线中循着通道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去,“里面是放着各类杂书偏门的地方,或许会有。”
其实虞玓还有另外一个法子,毕竟库房每月都是有整理的,让白霜取来账簿一一对应搜查,或许会更快些。但是看着虞陟那还有些面红耳赤的模样,虞玓没有开口。
兄弟俩在库房里摸索了小半个时辰。
然后虞玓从某个疙瘩角落里掏出来一本封面极为出挑的书籍。
这也是奇特,向来书籍都常少有人物,不过仔细看来这应当是描绘出来的,而不是刻印的书籍。
他心中已有猜想,但还是信手掀开来看,头一幕便是一男一女在幕天席地之下……滚,虞玓淡漠地扫过他们交缠的肉.体,那种隐讳而色.欲的撩拨在不经意中被勾勒了出来。
虞玓没再继续看,合上书籍后拍到隔壁虞陟的胸膛上,“找到了。”
“真有?”虞陟大惊失色,他如同看到救命恩人般捧着。
虞玓有些困顿,忍住要打出来的哈欠,淡淡地说道:“反正你回去再看,要是让白霜姐姐看到了就不好解释了。”
虞陟笑嘻嘻地凑到虞玓的身旁去,“你既确定了,自当是掀开来看过。有什么感悟?”作为一个初学者,虞陟表现得很有求知欲。
虞玓回想着方才那短暂的扫射,片刻后说道:“画工不错。”
虞陟:?
就这?
就这??
他狐疑地看了眼虞玓,再狐疑地看了眼手里的避火图。他不知道是要先怀疑二郎那什么,还是要怀疑这避火图那什么……
虞玓已然困顿,不想再在库房里闲聊,虽然是春日,却也还有倒春寒。
他有些冷。
虞玓推着大郎离开了库房,顺手熄灭了屋舍里的烛光,亲自把大郎给送到门外去,“再见。”
虞陟抬脚挡在门槛内,竖起一根手指,“你对程处弼他们……”
“我不说。”虞玓干脆利落地说道。
虞陟心满意足地走了。
二郎向来要么不答应人,要么答应了就会做到最好。
这点虞陟对他是放心的。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后,墨竹迎了上来,被虞陟顺便赶到门外去,“今日.你莫要守夜。”墨竹站在门外发愣,这……平日里也压根就没守夜吧。
他明悟了,大郎的意思是今夜莫要进去打扰他。
夜色深沉,月色淡薄,落得庭院都遍布了清透的莹白。在那清幽的月光中,虞陟的屋舍难得还亮着烛光,那温暖的光芒与屋舍内的火热相得益彰。
顷刻,屋舍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虞陟尽管面带红光,双膝盘坐在床榻上,目光炯炯盯着避火图的同时,却忍不住想吐槽虞玓……那小子难道坐禅了吗?
分明是应当热情的时候,虞陟因着这走偏的思绪开始神游天外起来。
太小了还不开窍?
啪嗒——
床头燃烧的蜡烛流下烛泪。
虞陟默默钻研到了天明,在第二天睁着一双兔子眼被房夫人问了好几声,完全不敢探头回答。
今日是旬休,虞玓难得睡晚些才爬起来。
窗外鸟鸣,清脆的响动让虞玓出神听了好一会,这才起身换衣梳洗,外头有扶柳来候。他听到扶柳的声音,这才想起今日清晨白霜怕是回家去去了。
虞玓强让她每月至少能在家中待十日,故而每隔几日她都会回家去看看。
“扶柳,通知厨房,下午不必准备。”
虞玓下午已经有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