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从没见过姜见明这个样子,这个人身周的氛围都不一样了,居然让他生出一种不敢触碰的遥远感。
可姜见明却主动向他走来,残晶年轻人身上穿着宽长的白色病号服,清瘦的双足赤/裸踩地,脆弱感比平常更甚。
莱安:“你……”
“殿下这次打得不错。”姜见明抬手伸向皇太子,他的眉眼间是十分温和的神态,指尖描摹过莱安脸颊的轮廓。
“但情绪还是要学会控制,晶骨失控不是小事,不允许有下次了。”
语调散漫,字句却是很认真的夸奖与批评。
后面的医师与护士不敢看,飞速躲出去了,留莱安殿下杵在原地愕然失神。
“你……”莱安声音干涩地瞪着姜见明,“你怎么回事。”
几秒后,荒谬感才后知后觉地充满心头,“你在教训我?姜见明……你差点把自己交待在敌舰,现在来说我晶骨失控!?”
姜见明只是含着笑意看着莱安,睫毛在亮白的日光下忽闪了一下,完美地遮住了眼底泛滥的情绪。
这态度让莱安更恼怒,可姜见明的身体状况又令他无法站在原地单看着。僵持了几秒,殿下还是上前先伸展双臂把病人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没有平日里那么强硬,带了些犹豫的意思。
姜见明没有抗拒,反而手臂在他脖颈上搭了一下,顺从地被放回了治疗舱的床位上。
不安分的残人类难得愿意乖乖被关了,莱安的心情稍好了些。他伸出拇指抹去姜见明眼角残余的泪痕,眸色又略沉,问道:“……刚刚为什么哭了?”
姜见明枕着柔软的枕头,摇头并不说话。他的胸膛无声地轻轻起伏,毫无血色的面容显得很虚弱。
纵使在治疗舱里,也是一副随时都会生命濒危的模样。
莱安不说话了,片刻后,他伸手拂了一下姜见明额前的黑发,沙哑道:“……怎么不理我。你想要怎么样,说就是了。”
他冷淡地斜曳着眼,又自己接了一句,“是我的晶骨吓到你了吗?”
“……好吧。但这次是你犯错在先,如果不是你先吓我,怎么可能会失控。”
莱安垂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上的赤金色,面无表情道,“它以前还抱过你,那时一切都很正常。”
“……”
莱安清了清嗓子:“当然,既然出了这种问题,确实不可以有下次。晶骨的问题我会去问黑鲨基地,你不必担心……别怕。”
姜见明的神色难以言喻。
在对方不吭声的情况下,皇太子殿下成功地一个人完成了由恼怒嘲讽到妥协再到柔声安抚的转变。
随即抛出了一个设问又自己回答,并且又重复了一遍从理直气壮到妥协安慰的过程。
姜见明:“我没有怕,殿下。”
莱安:“是吗?算了,这也不重要。”
然后就开始转移话题了。莱安捞起姜见明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双掌之间暖着,自顾自说道:“就要回星城了,如果你实在不想住院,去白翡翠宫也可以,但是治疗舱还是要躺。”
“你乖一点,现在你是皇太子妃了,又有军功在身,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说。”
“我会陪着你,但是你必须听话,好好休养、尽早康复……不然,我可能又会发疯失控,如果伤到无辜的人,还是你的责任。”
姜见明安静地听了许久,越听唇角的弧度越绷不住。到后面他终于听不下去了,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殿下。”
他缓慢地抬起了手臂,病号服的宽长袖子滑落一截,露出纤细的骨节线条。
微凉的指尖穿过卷曲的白金长发。
莱安眼眸微微睁大,他被面前这位虚弱的病人扣着后脑往下按,忽然眼前阴影如帘垂落。
姜见明撑起上身,虔诚地闭眼,轻吻了一下皇太子的眉心。
“不能说这种话。”
在交错的间隙,微哑的嗓音轻声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您为之失去自我,包括我也一样,记住了。”
“请您一往无前,我会……我会永远……”
忽然,姜见明瞳孔散大,手指脱力地垂落。
“——姜!?”
莱安倏然变色,猛然抬臂把往后仰倒的人搂进怀里。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姜见明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安静地昏睡了过去。
而那句未尽之语,也像一场飘渺的幻境般消散了尾音,不可能再听到了。
=========
黑鲨基地特制的飞行器掠过长风,女皇帝林歌斜靠在后座上,肩上随意披一件黑裘衣,神色莫名复杂。
“所以,重新连接之后呢,他会怎么样?”
首领坐在驾驶席上,淡淡道:“原身的记忆不可能长期维持在基体内,等连接稳定,统帅的意识固定回现在的基体之后,曾经那些记忆还是会忘记的。”
林歌眯起凤眸,忽然放轻了声音:“是吗,那朕还来得及见他一眼吗?”
西尔芙:“来不及的,也就是莱安殿下能见上一眼,您不用想了。”
“……”
林歌眼角跳了跳,“呵,什么狗屎运,又便宜那个小混蛋了。”
她随手抓乱浓密黑发,“再问你,万一明明半途昏过去了,咱们的皇太子殿下是不是又得发疯?”
西尔芙无奈摇摇头,叹道:“我开快一点吧。”
等林歌与西尔芙的飞行器与星舰汇合的时候,大批的星舰已经在军用星舰港上统一着陆了。
战士们纷纷列队走出星舰,有的人回望残破焦黑的机甲,有的人激动得跪下来亲吻脚下帝国的大地,这是他们拼死守护的地方。
也有的人抬起脸张望远处的蓝天,目光苍茫,仿佛要看到更遥远的宇宙……那里一定还漂浮着他的战友们的灰烬。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
新帝历64年初,这场突如其来的帝国防卫战,以数千士兵的性命为代价,终于以惨胜的笔触画上了句号。
只是这场战争背后,人们隐约已经看到,浓重的暗色正以隐秘的脚步徐徐走来。
长海号内,将官士兵们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医疗兵还在守着地位非同小可的病人。
治疗舱的移动必须慎重,要疏散人员再做好一切防护措施才能动,他们不敢马虎。
女皇帝与基地首领驾到的时候,皇太子站在重症病房的门外,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显然是用余光看到了来者,却不回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病房的门,沙哑开口道:“林歌。”
皇帝呸了一声,淡淡道:“怎么称呼你老娘呢?”
莱安:“我有事问你。”
首领看了两人一眼,低声嘱咐了句“两位不要打架”,推门进病房内去问情况了。
“他这次伤得很重,不是普通的负伤,”皇太子的手指抵在病房的门上,略微用力屈起,“他……在敌舰受到了晶体教的酷刑折磨。”
“医师判断,对方用晶骨反复掏烂他的血肉,配合光束治疗仪愈合伤口。镇定剂和清醒针都过量了,或许会有后遗症,还需观察。”
“……”林歌张了嘴没能出声,愣了,本来准备的安慰话一下被砸回了肚子里。
“我接到人的时候他体温已经烧到四十度以上,医师说他应该高烧了至少四五个小时。对方将他关在阴冷的舱室内,不给他药物和饮水……”
皇太子沙哑道:“……刚刚醒了一次,但人的状态有些反常,很快又昏了。检测出脑电波异常,他本来就是慢性晶乱患者,现在要做好留下心理创伤甚至神智受损的准备。”
林歌喉头滚动,她火急火燎赶过来,本就是为了在这后面接一句“没事儿”的,可现在该说的话一句都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