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羲端坐着,沈珏撩起她的湿发靠近火斗细细烘烤。他动作轻柔,手亦很稳,手指穿梭于湿润的发间,却并不会拉扯到发丝弄疼元羲。
两人都不开口,一室寂静中,元羲仿佛能听到火斗里炭火燃烧的哔啵声。
镜中沈珏垂着眸子,专注于手上的活计,烛光给镜面笼上一层昏黄的光晕,这般看过去,竟是格外温柔。
一时元羲觉得火斗烘得她有些热。
而在沈珏眼中,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变成了浅浅的绯色。
镜中公主殿下一双粲然明眸直直看着自己,带了些研判的神色。
“殿下在看什么呢?”沈珏笑着问道。
元羲眨了眨眼,道:“看你的手艺。”
“如何?”他随口问道,竟丝毫不因这句调笑而生怒,毕竟他不是身份低下的手艺人。
“马马虎虎。”元羲移开了目光。
狐狸精会的东西不少,知情又识趣,颇对她胃口,若是普通人,她或许真的会收用。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别动。”他的手按在她肩上,突然说道。
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十分累人,更何况元羲是一个不肯轻易受制于人的人,她摸了摸垂到胸前的头发,道:“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夏日天热,湿发本就干得快,又有火斗烘烤,元羲的头发已是干了大半。
沈珏拿玉梳梳顺她的头发,口中道:“殿下真是心急。”
元羲笑了笑,道:“沈大人手艺不错,但到底是使团副使,用你来服侍本宫,实在浪费。”
沈珏亦笑道,看着镜中的元羲道:“便当是谢过殿下方才宴上解围之恩。”
元羲迎视着他的目光,端庄道:“此事不必言谢,这是本宫应该做的。总不能看着夏人在你身边安插人手吧?”
沈珏垂了眼皮,眸子微闪道:“殿下所言极是。”
元羲拿过他手上的玉梳,慢慢梳着,漫不经心道:“不过,下次不要把这种问题抛给我。”
让她替他打发女人,他倒是敢想敢做。
沈珏在一旁妆奁里挑挑拣拣,嘴上却道:“下官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想着殿下那里准备了一箩筐,便想借用一个。”说话间,他已挑好了发簪,递到元羲面前的是一支华贵的嵌红宝石金花簪。
元羲接过发簪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继续拿过来在头上比了比,缓缓插|入发间,看着镜中之人,道:“那便从今日起多想几个,等到哪一日用得着了,便可直接拿出来用。”
沈珏从善如流,点了点头道:“臣方才已想好一个了。下回若再有这样的事,便道臣已有了心上人,不好再收旁的女子。”
元羲听了这话羽睫一颤,低头不语。
沈珏帮她调整了一下发簪,笑道:“这金簪,与殿下极为相衬。”
公主殿下抿了抿唇,抬了眸子道:“沈大人于女子妆扮一道倒是颇有心得。”
沈珏十分自然道:“臣的心上人,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臣见惯了国色天香,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稍微会一些。”
元羲抚了抚那金簪,冲着镜中之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镜中,两人相依相偎,亲密非常。
太超过了。她想。
不一会儿,九月进来通报鸿胪少卿已带到,公主殿下点了点,她坐在妆台前不动,沈珏先走了出去。
两国使臣会面当夜,昭宁公主在自己下榻的晴雪园中召见两位副使,当着两位副使的面发了好大的脾气,远远还能听到公主砸东西的声音。
第二日,公主的侍女找在四方馆当差的人要求在花厅补上一只青玉缠枝莲花瓶。
彼时两国主使已面对面交流进入了正题,关于互市选址倒没什么大的争议,两国各提供一个边境小城作设互市市场。大殷这边便是卫城,而夏国则设在离卫城一千公里远的奉城。
主要商讨的点在互市货物和收税问题。
大殷地大物博,慕容晔原以为大殷拿出的商货名录会很长,结果打开一看却是意外的少。除了茶叶,便只丝绸、瓷器、漆器、香药寥寥几样。
他抬眼看了看喝着香茗的昭宁公主,心想她倒是有底气。
相比较而言,夏国这边的商货则多了许多。胭脂马先不说,牛羊牲畜、皮货、参茸、珠玉等等,同大殷的商货相比,零碎的品种更多。
“都说大殷物产丰富,公主殿下却是不舍得拿出来吗?”慕容晔看过商货名录,不由道。
元羲扬了扬手上的茶盏,笑笑道:“最最好的东西,本宫已拿来了,怎的,贤王殿下不满意吗?”
茶盏乃是上好的白瓷所制,里头盛着碧莹莹的茶水。
慕容晔哈哈大笑,喝了一口清茶。
然而谈到钱的时候,却是笑不出来了。
元羲以夏国的商货非大殷百姓生活必需为由,要求收高于茶马交易的税。
这位殿下莫不是因为先前被骗了,故而把情绪带入谈判中,竟是这般没道理的强硬。
第一日谈判,两边使臣看到了对方的商货名录之外,再无别的进展。
昭宁公主更是谈到一半就甩袖走人了,只说这议事厅里人多闷热得紧。
“尹大人,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贵国不是诚心与我国商谈此事?”夏国副使板着脸直接问道。谈判是个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过程,自不是一日便能谈好的。但也没有第一日就谈成这副样子的。
尹大人满脸为难,最终却是苦笑着行了一礼道:“公主殿下先前与贵国五皇子相谈甚欢,这次来卫城,满心以为会再见到旧友,结果却未如意。大约因此殿下心情不大爽利。”
“这……公主未免任性。”夏国副使听了这理由眯了眯眼,嘴上埋怨道。
昨日初见这位殿下声色不动只有满面笑容,原以为他们会忍气吞声,未成想昨夜之后又闹出如许动静,叫人人都知晓她大发雷霆之事,如今更是直接在两国商谈的当口找了别的借口发作了开来。
尹大人便一脸无奈道:“昭宁公主向来受陛下宠爱,脾气自然也大一些。小臣也是没有办法,还请贵使勿怪。”
这话里话外没有半分劝谏的意思。毕竟人人都知昭宁公主骄横任性,他一个刚刚吃过公主排头的人,如今自是避其锋芒。
慕容晔笑着接了话道:“原来如此。公主殿下果真是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昭宁公主这会儿正打着扇唉声叹气。
“阿姐,你这下马威也太狠了。”顾幼澄拿团扇遮了面小声道。
元羲转着团扇柄,眯了眯眼,道:“他敢玩手段,我发个脾气怎么了。虽则不好明着撕破脸,但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拿出来。否则,他还以为本宫任他拿捏呢。”
被人耍了敢怒不敢言,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她势必要把姿态亮出来的,掌握主动权。
顾幼澄眼珠子一转,问道:“两位副使谁□□脸?”
元羲拿团扇挡了挡阳光,闷声道:“大约是尹大人吧。”
尹大人指明了方向,夏人这边自也有所行动。
“殿下,昭宁公主既这般推脱,还请让下臣携礼去探望一番,顺便再探一探殷人的口风。”夏国副使主动请缨。
慕容晔想了想,道:“还是本王亲自去罢。”
副使却是摇头劝道:“殿下乃我国主使,身份尊贵非常,殿下前去便太过抬举这位公主了,还是让臣先去投石问路,之后再议其他。”
慕容晔明白他的意思,他若亲自去了,便是向夏国使团低头。而副使去,便是给他留了足够的进退余地。
他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这位副使携礼前往,根本没见着昭宁公主。
来的是副使,接待的便也是位副使。
沈珏温文有礼地接待了这位夏国副使,三言两语客客气气拒绝了对方欲见公主的请求,来人见他滴水不漏,最终留下礼物悻悻而去。
他带着对方留下的礼物去求见元羲的时候,她正拉了人在玩马吊牌。
侍女来同元羲禀告此事,顾幼澄见她阿姐不说见也不说不见,似在一门心思钻研眼前的牌局,忙提醒道:“既是沈大人有要事求见,阿姐还是忙正事要紧。”
元羲斜她一眼,哼了一声道:“赢了就想走?”
顾幼澄一脸无辜道:“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嘛?”
顾祎轻咳一声,道:“幼澄,别打扰殿下想问题。”
顾幼澄只觉莫名其妙,倒是她阿姐似终于从牌局中清醒过来,干干脆脆说了一句“请他进来。”
然后打出了一支牌。
沈珏进来的时候,公主殿下正揉着额角一脸心焦的样子。他上前行礼,元羲挥了挥手示意免礼,目光却落在自己面前的筹码上,只懒洋洋问道:“他说什么了?”
沈珏说了大意,元羲默默听了,支着脑袋看着上家道:“澄儿怎么回事?怎么没动静了?”
顾幼澄见这样的情形她阿姐还要继续打马吊,只好舍命陪君子,打出了一张牌。
元羲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喂牌喂得也太明显了。”说罢她推倒了自己面前的牌,道:“胡了。”
顾祎接着道:“这把幼澄替我付。”
顾幼澄怒视着兄长,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