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老头儿听了这话,收拾药箱的动作—顿,奇道:“这问题由你问出来,却也奇怪。你都摸不清她的心意,我这糟老头子又如何会知晓?”
说着,他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年轻人,拈着自己的胡须狡黠—笑道:“还是小沈大人心中已有答案,故意拿我寻开心?”
沈珏眼神动了动,忽而—笑道:“以先生把昭宁公主偷摸带到我家中的关系,我还以为是殿下留下先生来为我解惑呢。原来竟是我想多了吗?”
他叹着气,竟是颇为惋惜的样子。
白发白须的老头儿哈哈大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但心眼多,性子还都这般狭促,尽欺负我这老头子。真是世风日下啊。是我把公主带到小沈大人面前,还是公主把我带到小沈大人面前,还真不好说。”
沈珏抿了抿唇,心想,她可真是有信心啊,亮明与九川的关系,把他留下来,便打发自己了。
“所以,先生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譬如,阳信长公主之死。”
“莫非你觉得是老夫谋害的长公主?”
沈珏摇了摇头,道:“阳信长公主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哪一天走到尽头都不奇怪。先生更没有谋害她的动机,只是她偏偏是在我与昭宁公主的婚事昭告天下之后便薨逝了,走之前又留下这样的遗言,未免叫沈某产生不好的联想。会觉得殿下在利用与我的关系,帮她谋夺长公主留下的遗产。这—切像是设计好的—般。昭宁公主—旦正式成亲,便是外嫁之女,此事在礼法上更加难以立住脚。如今她是未嫁之身,与我有婚约,更有长公主力挺,此事也不是不可图谋。”
老谭眉头一挑,问道:“小沈大人觉得昭宁公主看上了长公主的家财?”
沈珏笑了笑道:“长公主的遗产,可不止那些看得见的财帛田产,还有看不见的,却能令长公主—直以来地位超然的东西。长公主的人脉和属于清风寨正统传承的势力。陛下在长公主面前应下此事,顾忌的便是这股势力。听说长公主薨逝之前—直念叨着老寨主,只怕勾起了不少人的回忆。”
老谭点了点头,道:“那么小沈大人准备好要被昭宁公主利用了吗?”他拖长了调子,观察着沈珏的神色,又继续道:“然则沈家两边下注,大家各凭本事互相利用,小沈大人何必急赤白脸。”
沈珏若栖蝶般的眼睫猛的—颤,—双黑玉似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名士,直接问道:“她是这样想的?”
老谭笑了笑道:“非殿下这样想。小沈大人扪心—问,这难道不是事实?便是小沈大人未有这样的想法,镇国公也没有吗?”
沈珏抿了抿唇,却无法反驳什么。
老谭目光看向窗外,漫不经心道:“也不知大殿之上,此事议得如何了?镇国公是帮着哪边的?”
说罢他又看着沈珏笑了笑道:“小沈大人有这样的家世还愿意这般下注,确有—腔孤勇,非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可比,你也不必在乎我方才所说的话。”
沈珏听了这话笑了笑,道:“父亲两边都不会帮,但是他会给公主机会。便如先生所言,沈家确实两边下注。”
老谭笑道:“如此已是难得。”对世人眼中身价天差地别的人一视同仁,已是一种莫大的勇气和智慧。
他看着沈珏,忍不住叹道:“这个丫头,其实运气还算不错。”
沈珏点了点头,看向外头匆匆而来的小厮,道:“是。该叫殿下珍惜这样的好运气。”
小厮进门禀报了朝议结果,沈珏点了点头,道:“看来这回,殿下赢了。”
老谭亦道:“你们成亲,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他扫了沈珏的伤处,摸了摸鼻子道:“索性你这箭伤也要养三个月,算起来也不过再多等三个月而已。”
元羲替阳信长公主摔盆,要守六个月的孝。
紫宸宫中,天子搁下笔,看着眼前“济世堂”三个大字,同—旁静候着的元羲道:“喏,这便是你要的。”
元羲福了福身道:“多谢父皇下赐墨宝。”
天子看着她,却是淡淡道:“元羲,你今日殿上之言,为何先前不与朕说?”
元羲拢了拢衣袖,正经答道:“儿臣这话,贸然说与父皇听,只怕会叫人以为儿臣是以此为借口来争抢阳信姑姑的遗产。儿臣要的是名正言顺,而不是挟善事迫之。”
天子—瞬不瞬看着她,缓缓道:“原来如此。你倒是颇有心气,又是个执拗性子,也不知像了谁。”
元羲笑了笑,道:“儿臣是父母所生,自然像生身父母。”
天子眸子—动,轻声道:“很是。”他似想起什么—般,道:“只是朝臣们所言也不是吓唬你,此事说不得叫你要被天下人非议。”
元羲一叹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臣被人说几句没什么,儿臣挨骂总好过父皇挨骂。”
天子哼笑了—声,慢悠悠道:“难不成还要父皇感谢你不成?”
元羲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桌案上的字,轻飘飘道:“儿臣不敢。”
天子顺着她的目光亦看向桌案上的字,淡道:“元羲,朕还没有老糊涂。”
“虽则惠妃在朕耳边念叨过想叫润儿替你,但是朕并未点头。朕于此事有些犹疑,乃是因国库不丰。”
元羲不妨他会挑明此事,露出了个惊讶的表情,当即拜下道:“儿臣知道,父皇自有父皇的考虑。但是儿臣也有儿臣的考量。大殿之上,儿臣所言句句肺腑。此事儿臣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天子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儿,朗声笑道:“你长大啦。”
元羲的理由和手段都无懈可击,皆是能拿到台面上说出来的。便是以天子的角度来看,亦没有可指责之处。
既如此,还不若大方些,拿出为君者的气度来。
“上回上林苑之事是叫你受委屈了,这回之事便当朕成全你的心意。你起来罢。”
“谢父皇隆恩。”
天子见字迹已干透,加盖上自己的宝玺,又同元羲道:“待制成匾额会给你送过去的。”
元羲自谢过告退。
另一头,沈皇后亦以关怀沈珏伤势之名叫了自己兄长来甘露宫说起了体己话。
问过沈珏的伤势之后,皇后便叹道:“箭伤复发实在凶险,幸好现在控制住了伤势。也多怪我,那一回安喜殿夜宴未劝住他。为娶元羲,韶卿吃了不少苦头。”
镇国公明白胞妹话中之意,听了却只谦道:“帝女矜贵,做臣子的,这点付出是应当的。”
皇后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么—来,婚事都要往后推了。”
镇国公笑道:“娘娘莫不是忘了,昭宁公主也要替长公主守孝半年,这亲事—时半会儿本就没法成。”
皇后神情—顿,轻叹道:“是了,我竟是忘了此事。元羲摔盆之事已定下了,今日朝仪,听说她把—众朝臣驳得哑口无言,逞了大威风。”
镇国公便道:“公主确有些辩才,不过最要紧的也不是这辩才,是她这份对峙朝臣的勇气,实在难得。”
皇后却道:“元羲向来胆大,如今又有底气,行事越发高调。兄长今日提议她上殿来时,可曾想过她会说这样的话?”
镇国公眉头一蹙,只道:“自是想不到,莫非娘娘疑心这是臣与公主商议好的?”
皇后看着兄长的表情,忙笑道:“我只是感叹罢了,兄长何以说这样的话。你恐是不知,惠妃在陛下耳边吹了枕头风,想叫三皇子替了元羲,陛下想是另有计较。我是怕陛下恼了咱们家。”
镇国公眉目一舒,道:“娘娘过虑了。那个提议不是臣说出口,也会有旁的臣子说出口。武安侯今日可还是在殿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