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季舒与千夫长在约定的地点汇合后,便带着余下的三百来人赶至了祁门谷。
过谷后,将马匹安置妥当,众人又随着季舒一道攀上了山,山上的县兵和百姓趁着季舒等人争取来的一日时间,已准备了不少滚木石块,此时已大多移至了山体边缘。
上山后,季舒与众人草草用了些干粮,又就地取材烧了些雪水饮用。
一夜奔忙,千夫长面上虽不免现出疲态,双目却分外神采奕奕,尤其看向对面静饮热水的季舒时,那股子叹服之意就连一旁的斥候都感觉到了。
“我说将军,瞧您这眼神,不会是想转投晏公子门下吧?”好歹也算一同经过生死,几人感情自然亲厚不少,斥候遂大着胆子取笑道。
“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千夫长斥了句,面上却分明是笑意,“别说耿将军对世子忠心耿耿,便是哪日耿将军另投别处,我也是打定主意要跟着世子的。”
“别以为拍我马屁,就能说出这等浑话了!”
军中至少也得是统领五千人的牙将,方有资格被人称句将军,斥候方才那般,可不就是拍马屁吗?
被道破小心思,斥候也不尴尬,挠了挠头笑道:“要是这次能守住祁门谷,依着耿将军一贯的公正,您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了吗?”
这话千夫长倒是没反驳,奚夷城之战前,他原只是个不起眼的百夫长,只是战中表现出色,加之军中将领死了一批,他便越过佰都,摇身一变成了千夫长。
而此次留下牵扯敌军,他更是作为主力,不说守住祁门谷,只要能多延些时辰,让耿义顺利将粮草运出博阳郡,再越过都统,直接升成牙将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因而他才对季舒如此崇敬有加。
这般想着,千夫长面上笑意愈甚,“承你吉言,要我真有这个命,到时定忘不了你。”
斥候闻言,嘿嘿一笑,朝他抱拳道:“这便是书中说过的‘苟富贵,勿相忘’?小弟在此先谢过。”
千夫长眉梢一挑,讶然道:“军中多少人大字都识不得几个,你竟还读过书?”
“不瞒老哥,小弟祖上出过个举人,因而家中传下了几本书。”斥候与有荣焉地说道,片刻后又叹了口气,“若非弟妹尚幼,老母又卧病在床,家中实在揭不开锅,小弟也不会从军了。”
千夫长一听,亦是跟着叹了口气,“我这拼死拼活的,不也是想着家中几个小子?要有幸能博个封妻荫子,也好叫他们不必过咱这刀口舔血的日子,好生读书考个功名。”
季舒隐于面具下的长眉一皱,不禁出言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1】,从军又有何不好?”
“话不是公子这么说的,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只知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斥候拨弄了下中心那团篝火,搓了搓自己的手,憋闷道,“民间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与咱这当兵的。”
“是这么个理没错。”千夫长亦深有同感,点了点头,附和道,“就拿咱们宁州来说,季世子未来西北之前,府军粮草便多有克扣,饷银更是数年不曾下发,因而军中多有士兵强抢百姓,在百姓眼里,当兵的可不就与匪寇都是一路货色吗?要不那妖僧也不能光凭着张嘴就蛊惑这么多人,实在是良民已经过不下去了。”
“如我这等人,虽跟着耿将军一同在琢郡落草,反倒还能混上口饱饭吃,不过也没什么盼头就是了。”
千夫长说着灌了数口热水,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气势,说话时喷出串白汽,“这年头,百姓活得煎熬,咱当兵的也好不到哪去,还好碰上了季世子。”
“咱既吃了这口饭,又拿了饷银,作战时豁出命去自无二话,奚夷城之战死了那么多人,那也叫死得其所,军中没谁不服的,要碰上个屁本事没有,尽会鱼肉乡里的狗官,真真死不瞑目,老子才不给他卖命呢!”
季舒听罢,默了良久,千夫长还道是自己言语粗鄙,惹她不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咱是粗人,一时激愤便露了粗口,让公子见笑了。”
摇了摇头,季舒低声道:“你说的很是,士兵抚恤一事上,仍有许多不足。”
千夫长却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弄不明白,便也不再说这事,转而又问斥候道:“看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成亲了?”
斥候摆了摆手,苦笑道:“似小弟这般有今朝没明日的,何苦拖累人家姑娘?”
千夫长也明白他这话说得不差,斥候是军中死亡率最高的兵种,挑人时都是捡机灵的选,饷银虽也比寻常士兵高不少,但确实是将脑袋栓裤腰带上的活计。
叹了口气,千夫长劝他道:“好歹留个后不是?”
斥候仍是摇了摇头,低沉道:“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要真再有个一儿半女,哪日出个好歹,留下她一个姑娘家撑着这一大家子,不是作孽吗?”
“想开些,这次若是立下功劳,定能升个一官半职,到时也不必亲自去侦察敌情了。”千夫长拍了拍他的肩,爽快道,“什么也别说了,此战过后,老哥亲自给你说门亲事,保管叫你满意。”
斥候眼眶湿润,还不待说些什么,旁侧围坐的众士兵便忍不住起哄道:“将军既给他找了,也别忘了咱们啊。”
千夫长顿时头疼不已,犯难道:“我上哪给你们找这么多姑娘去?”
众士兵又是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千夫长见季舒一直垂着头不做声,赶忙喝止了他们,“去去去,都给老子安静些,别扰了晏公子思索良策。”
众人一听,哪还敢闹腾,纷纷闭上了嘴,唯恐真扰了季舒。
片刻后,季舒还真就抬起了头,肃然道:“吩咐下去,让大家都准备好,青衣匪差不多该来了。”
千夫长大惊,下意识道:“这折腾了大半夜,我等都有些吃不消,他们不得修整段时间?”
“火威性子火爆,连番吃了这许多的亏,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加之折了战马,他心急之下定是坐不住。”
千夫长不疑有他,忙将消息散播下去,还未吃完朝食的人纷纷三两口快速解决,或动手继续伐木运石,或蹲守在山体边缘,密切关注谷口的动静。
季舒亦起身行至了崖边,俯视着下头数丈宽的山道,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将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带着体温的带勾,她轻出口气,将心神皆凝聚在谷口。
不过辰时左右,火威便带着四万余青衣军停在了祁门谷前半里处,依着吴思那日的计策,将大军每五千人分做一队,将旗也给撤下来了,连他自己也只着了身寻常将领的甲胄,再将兜鍪一戴,若非从正面瞧见他脸,任谁也看不出来。
许是季舒带给他的阴影太大,哪怕已到了这关口,火威还是忍不住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吴思,询问道:“如此就可以了吗?”
扫了眼士兵身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吴思叹了口气,无奈道:“将军既已做了决断,便不可再犹豫徘徊,以免影响士气。”
“要不是折了战马,直接让骑兵绕过祁门谷,兴许也能赶上那运粮队伍。”火威说到这,又是一阵懊恼,如果不是接连错失良机,哪至于到现在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吴思眉心深陷,不禁怀疑起自己转投于他的决策来,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此时也不可能再转身回到水师帐下。
“将军若有疑虑,末将原率前锋先行过谷。”心下又是一叹,吴思只觉心力交瘁。
火威想了想,竟是应道:“那好,便依你所言,若是无事,本将军随后就到。”
吴思没法子,碰了下疼痛难忍的左肩,只得带着五千人直往祁门谷行去,其余几队也隔着段时间,陆续开始起行。
小半个时辰后,当前锋部队刚一出现在谷口时,蹲守在最前方的士兵当即来向季舒禀报。
季舒目力甚佳,自也瞧见了那模糊的行军身影,当下神情一肃,镇定道:“尔等仔细准备着,无我号令,任何人不可擅自动手。”
士兵领命而去,千夫长立于她身侧,一同关注着谷口不断推进的队伍,一刻钟后,吴思等五千人便清晰地出现在了两人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