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微微讶异,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迎上来行礼,“不知大小姐前来,有何要事?”
沐祁归笑得客气,“我来看看母亲。”
竹青向赵氏回禀后,领着沐祁归进了卧寝。
小叶紫檀罗汉床上,金兽香炉内燃着沉香,赵氏的账本又翻了一页。
赵氏有着江南朦胧烟雨孕育出的秀美,容姿清丽,恬静端庄,与沐昭瑾有三分相像。只不过沐昭瑾的气质偏娇甜,赵氏则是多了些许雅致。
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印记,唯独眉心浅浅竖痕。
“母亲。”
沐祁归抱起拳,又蓦地想起这里不是军营,转而施了个万福礼。
然而,她穿着男装,这般更是不伦不类。
赵氏终于有了反应,她偏过头,“坐吧。”
沐祁归看了眼罗汉床的另一侧,踌躇几番还是走向靠窗搁置的玫瑰椅。
对于这个母亲,她是有孺慕之情的,但不知为何,母亲于她一贯和善有余,亲昵不足,全然不似对沐昭瑾那样满满的宠溺。
她在幼时也曾奢求过能得到母亲的疼爱,但诸多碰壁后,人总是会失望的。
赵氏还忙着,只让沐祁归自己先吃点心。
沐祁归望着桌案上的梅子糕,轻抿起唇角。
她素来惧酸,对梅子糕这类点心碰也不碰。若她没记错,喜食梅子糕的,是小妹沐昭瑾。
沐祁归眼神一暗,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接过竹青奉上的热茶,静静坐着品茗等候。
榕雪苑再次恢复宁静。
室内仅剩赵氏拨动算盘珠子的响动,和翻页声。偶尔混杂着几句她与身边侍立嬷嬷的低语。
别看赵氏长得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其实她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
她执掌偌大的镇国公府多年,不仅将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管得镇国公后院空置,死守着她一人。
整个京州的命妇,谁不道一句镇国公夫人有福气?
但这世上到底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赵氏顺遂了半辈子,却在子女运上差了点。她与镇国公举案齐眉十数年,也唯有沐祁归与沐昭瑾两个女儿。
无子承嗣,那是顶顶要命的事。
更遑论,镇国公府的基业,是老镇国公跟着先帝浴血沙场半生挣下来的。
若是后继无人,兵权旁落,镇国公府的泼天富贵迟早会成为过眼云烟。
可一边是父亲的心血,一边却是恩爱不移的发妻,沐承昌孝义两难全。
结果,这重担就落在了长女沐祁归头上……
沐祁归想到雁陵关的五年,不禁神思恍惚,连手中的茶凉了都未察觉。
“大小姐,奴婢给您换盏茶吧?”
竹青压着嗓子,轻声道。
沐祁归没反应过来,“嗯?”
竹青端着热茶,看向沐祁归捧在手里的杯盏,“您的茶凉了。”
沐祁归抚过杯身,入手冰凉,“原来坐了那么久。”
她撂下茶盏,“我不喝了,你给母亲吧,让她暖暖身子……”
话音未落,沐祁归又想到了什么,“算了。”
她接过热茶,看着不远处轻蹙眉心的母亲,“我去。”
赵氏许是感觉到沐祁归靠近,她放下账本,和声细语,“怎么了?”
沐祁归恭敬地托着茶盏,“母亲,初春的天还冷,您坐了这样久怕是会受寒,喝点热茶吧。”
赵氏微愣,旋即端详起沐祁归,“你今日有些奇怪。”
她细长的手指探向杯盏,“有什么事吗?”
沐祁归望着赵氏堆着温柔的脸,
“女儿就是想母亲了,特来拜见。”
交接杯盏的瞬间,沐祁归碰上赵氏的指尖,“母亲不想见祁归吗?”
[这张肖似那个贱妇的脸,我自然此生都不想再看到!]
声音里的嫌恶清晰如斯,萦绕耳际挥之不去。
沐祁归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掌心残留的热茶余温,在午后起的凉风里散尽。
赵氏将茶放下,眼底的慈爱毫无破绽,“你说的什么傻话,当母亲的怎么会不想见女儿?”
是啊,当母亲的不会不想见女儿,除非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女儿。
强压在心底多年的怀疑猜测,刹那间翻涌起来。
赵氏与她容貌相去甚远,没有半分肖似,待她亦是毫不亲近。若说这些年来从未过怀疑,那是假的。
可到底,沐昭瑾的姐妹情深,赵氏的和善温柔,让她昏了脑袋。她想不出赵氏骗她的意义,遂始终自欺欺人装聋作哑。
眼下,赵氏的心声,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引燃了沐祁归埋藏心底的猜测。将她刻意逃避的真相,亮亮堂堂地摆在面前。
沐祁归险些站不稳,她紧攥着拳头,指甲扣入掌心,挤出一个笑容,“母亲说的是,是祁归妄言了。”
她强撑着后退几步,拱手行礼,“祁归今日叨扰母亲已久,先行告退。”
赵氏点点头,转头继续拨弄算盘,直到沐祁归的脚步声远去,才骤然一停。
她的目光落在沐祁归坐过的位置上,“把用过的茶盏都收起来。”
夕阳如醉,室内渐昏,赵氏的神情让人辨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