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街巷,总是充斥着笑闹和各种声音,谢琢穿行其中,仿若未闻。
直到他看见站在面摊前的陆骁。
“赵叔,有客来了,再多煮一碗面!”
赵叔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好嘞!”
陆骁今天早上去天章阁点完卯就跑了,反正没人管着他,说不定翰林院那些官员都巴不得他别在
那里碍眼。
他还以为今天见不到谢琢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人。
看着不远不近站着的谢琢,陆骁觉得那句“君若孤月悬高天,永不坠人间”说的有一点没错——即使周围人声鼎沸,谢琢也像笼着一层孤冷,与周围隔绝开。
陆骁一笑,心情莫名有些好,抬抬下巴,问:“谢侍读,怎么不过来?别告诉我你不是来吃面的,你住永宁坊,不管是抄近路还是绕远路,都到不了这里。难道,谢侍读只是来闻闻味儿就走?那赵叔的面可白煮了。”
谢琢慢两拍回答:“不是,我是来吃面的,有点冷。”
陆骁面露得意,仿佛是他亲自擀的面亲自熬的汤:“对对对,觉得冷的时候,来这里吃碗面,就会暖和起来。”
在陆骁打起青布帘后,谢琢走进去,错身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是这个‘冷’。”
陆骁在谢琢对面坐下,黑色麒麟服的衣摆贴着他紧实的大腿,他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先用指节碰了碰,确实是温的,不烫手,才推到谢琢面前:“喝吧,不烫。”
谢琢捧在手里,依言咽了一口。
“不管是哪种冷,没有一碗面解决不了的。我才到洛京时,也常常觉得冷,因为根本不知道,谁会在暗中盯着你,谁会在背后放冷箭,谁又表面对你笑,背后巴不得你死。”
谢琢不由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来这里吃碗面,听听隔壁没了牙的王阿婆骂她那个调皮捣蛋的孙女,看看斜对面卖豆腐的穷书生一边算账一边背‘子曰’,还有,野猫三天两头把赵三叔店里的瓷瓶打碎,但第二天,还是能看见他摆在门口的一碗猫食。”
陆骁说得随意,“这些人活得好,就说明边关的血没有白流,天下没有乱,敌军没有兵临城下,百姓也能活。而我困在洛京这金子做的樊笼里,好像也不算什么事。”
说着说着,陆骁自己先笑起来:“我通常就是这么哄自己高兴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用。”
谢琢想,他很喜欢听陆骁说话,无论说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文远侯时涌起
的那种恶心感,以及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才终于散去。
而一直响在耳边的,他父亲在诏狱的水牢里被凌迟时的痛吟,也渐渐平息。
面来得很快,赵叔大方,汤和底料都放得很足,热气腾腾。
谢琢用筷子搅了一会儿,等半温了才吃下第一口。
陆骁注意到谢琢小心翼翼、吃不了烫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想:真是猫舌头。
吃完面,陆骁把铜钱放到桌上,跟赵叔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两人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谢琢忽地问起:“你以前在凌北,每天都做什么?”
陆骁在路边顺手折了根狗尾草,随意地衔在齿间:“每天骑马,练长-枪,射箭,打猎,然后一天被我爹揍两顿,再被我哥揍一顿,三顿齐了。”
不曾想会得到这个答案,谢琢好奇:“他们为什么揍你?”
“我也挺想知道的。我觉得他们纯粹是没事做,或者手痒了才总揍我,我根本就没惹什么事!”
陆骁觉得束头发的锦带有点松,双手往后,很随便地重新系紧,“不过,虽然总是被揍,可我还是更喜欢凌北。那里冬天严寒,夏天酷热,没有酒肆商铺,但有陆家几代人守着的城门。”
“凌北跟洛京真的很不一样,”陆骁见谢琢听得认真,似乎很感兴趣,便继续比划着描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骑着照夜明,就是我的一匹很神骏的马,悄悄出了城,沿着一条小河一直一直往上走。
跑了不知道多久,照夜明累了,停在河边饮水。我跃下马,摸了两把它的鬃毛,不经意抬眼,就看见天边一轮圆月。”
阔野千里,谢琢尽力想象着这个画面:“月亮是不是很美、很大?”
“没错,月光把那条小河都照亮了。”陆骁提起凌北时,笑容总会变深,语气有些兴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凌北看月亮,反正我来洛京之后,再没见过那样的月亮了。”
谢琢没有提自己或许活不过五年的事,顺着陆骁的邀请:“好,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陆骁笃定:“肯定有机会。不过你这么怕冷,到时候我得给你用白狐的皮
毛做件狐裘,把你裹得严严实实,让寒风也吹不进,就不会冷了。”
说到白狐裘,陆骁突然想,没想到自己竟会交到一个这么弱不禁风的朋友。
要是早知道,来洛京时,他就应该从他爹的库房里,装上大半车白狐皮毛,全给谢琢做衣服。
两人走在窄巷的灯火下,绯色的宽袖与黑色的衣摆擦过,身影斜长。
谢琢垂眸看着两人的影子,突然意识到,散衙后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那碗面吗?不是。
不过是因为,陆骁可能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见见这个人,跟他说说话。
幸而,真的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