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桓谭说话了,“我主先祖文皇帝为太后薄氏所生,乃嫡系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与我主相比?请陛下北面而事邯郸!”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辩论开始向激烈发展。
郑兴站出来道“若论嫡庶,只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论长幼,齐王乃是长子,若论功劳,城阳王有诛诸吕之功,我主之先祖早就当立。今皇脉归于大宗,与礼相合,大汉之都在于长安,不在邯郸,汝主当立入长安,朝拜吾皇!”
桓谭当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讥。郑兴当然不示弱,言语回击,到了后来,简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了。
刘钰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们有越吵越烈的趋势,除了没骂出脏字之外,与贩夫走卒的吵架也没什么不同。刘钰怀疑他们不是守礼不骂脏字,而是从小没接触过这些,骂人的词汇没有底层百姓丰富。
他终于听腻了,向旁边一摆头,牛头立即一声断喝“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尔等皆是衣冠大儒,与街头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殿内乱糟糟的话声全盖了下去,众人立即闭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刘钰说道“刘文叔昆阳一战破新军四十万,朕敬他是个英雄。当年王郎邯郸称帝,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当有天下,刘文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亦不可得,何况子舆!’话虽无礼,仍不失为霸主之论。有此论者,朕亦当他是个豪杰。今日为何英雄气短,遣腐儒来此作嫡庶长幼之论,岂不令人耻笑?尔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战则战,不战则降,勿复多言!”
桓谭这大半辈子都在骂别人是腐儒,天道好还,今天终于也尝到了腐的滋味。
韩歆还要争辩,“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与吾主皆是汉室血脉,天下刘氏一家,一家人为何要相互攻杀!”
刘钰看着他道“既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居两处?刘氏之家在长安,汝主可即还家,朕洒扫以待。”
韩歆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钰在这等着他。你说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按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歆应该闭嘴了,可他还不甘心。刘秀来之前交待了,今年关东缺粮,要尽量拖延开战。韩歆还想挣扎一下,大声申辩道“吾主无罪,关东百姓无罪,陛下为何讨伐无罪之人!”
刘钰手扶书案,身子前倾,厉声道“刘秀无罪,则刘子舆何罪?刘永何罪?奈何杀之?”
韩歆无言以对。
刘钰站起,高大的身躯笔直而立,他大声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韩歆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竟不敢抬头仰视,只呆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桓谭只觉心中咚咚乱跳,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里只余下一个声音,“真是英雄啊!”
辩虽是辩,刘钰还是很讲究的,当天便大排宴席,招待两位使者,以尽地主之谊。
宴席排在了鱼龙殿,此殿正对着一面湖水,深秋时节,湖水看起来幽深清冷,透着寒气,让人忍不住将身上衣袍紧了又紧。
等到进了殿,目之所及,到处燃烧着膏烛,火光跳跃,珍馐盈案,立时便让人身上暖了起来。
殿阁阔大,却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桓谭向身边的韩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势,我还以为无酒可饮,已经准备去吃牢饭了。”
韩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虽是宴席,亦要守礼,莫要被人看轻了去。”
桓谭笑道“我都是腐儒了,当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规矩。”
此时郑兴迎面走来,向着两人拱手,笑吟吟地道“两位兄台,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精神健旺!一会儿可得多喝几杯,咱们长安的高度酒,非是你们那种水酒可比,准保让你们喝了还想再喝!”
此时气氛与方才完全不同,双方在大殿上是各为其主,唇枪舌剑,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识,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谭道“少赣兄,近日我读,又有一些义理,想与你详剖一二,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私啊!”
郑兴精习、,在这方面他可是行家权威,桓谭要问他之事,可算是问对人了。
郑兴笑道“论经便是论经,可不能动辄俗儒腐儒,我可不爱听!”
桓谭大笑道“不爱听你也是腐儒!”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座。
其实郑兴与桓谭从前虽然常常争辩,其实关系还是不错的,抛开两人各自的立场,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
比如他们两个都对谶纬之学不屑一顾,郑兴常说“子不语乱力怪神,谶纬之学,即如此类。”
而桓谭走得更远,他竟然给迷信谶纬的建武皇帝上了一篇,说“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直接说谶纬是奇怪虚诞之事,他还说谶语“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偶尔谶语灵验,不过是跟算命的一样,凑巧碰上了而已。
刘秀依据登基为帝,以谶纬之学为自己的统治基础,桓谭上这一篇奏书,直接指着谶纬,和皇帝对着干,不只是不识相,简直是不知死活。刘秀见了这奏书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治罪。
由此可知,桓谭为什么在邯郸朝廷不得志,得不到刘秀重用。
桓谭和郑兴正聊得热乎,争得热闹,宴席开始了。
<scrpt></scrpt>